【天下中文】猪耳骨记

梅虹影

　　老屋的樟木箱底至今压着一块褪色的红绸布，里面裹着两枚乳白色的小骨头，白生生的像是月牙儿啃剩的边角，这是豫东平原上孩童们戴过的猪耳骨，我们河南周口人管它叫“猪惊骨”，说是能镇住夜哭郎的三魂七魄。猪惊骨，也叫猪精骨、猪惊、猪骨精、惊骨、猪耳精，是猪的听骨，左右耳内各有一块，大小约一厘米见方，形状不规则。这两块骨头，造型很奇特，一面儿形似鬼脸，另一面状如龙头，民间认为它们具有神力，可以压惊辟邪。在北方村庄，它们曾是比压岁钱金贵的物什。此刻厨房飘来焖猪头的油气，混着新拆封的洗洁精味儿，忽然就勾破了记忆的茧。

童年记忆中的春天，清晨推开窗，檐角的冰溜子滴答落着水珠，冰溜子总在晌午化水，滴滴答答砸着腌菜缸上的旧被褥。母亲站在集市上肉案前挑猪头，食指戳进猪鼻孔试寒霜——结冰碴的才是年前宰的肥猪。褪毛的猪头摞在竹筐里，耳朵冻成半透明的脆片，眼窝里汪着琥珀色的冰。

真正的好戏在杀猪匠老程头的剔骨刀下。猪脑壳劈开的瞬间，我们几个泥猴儿挤作一团，看那双糙手在粉白的脑浆里翻找。沾着血丝的耳骨掏出来，在雪地上滚三滚，转眼就成了白玉似的物件。男娃们争抢着穿红绳，女娃们比对着骨头上天然的花纹，都说自己那对最像龙头。

乡村的孩子们对猪脑壳里的猪骨精十分喜爱。杀猪后，杀猪匠将猪脑壳剖开，挑出两颗猪骨精。那猪精骨奇形怪状，一厘米长宽，质如白玉，釉亮光滑，精致如龙角。大人们就用红线穿着，如玉珮挂在孩子的胸前，还真长扬高贵气质。

真正金贵的从来不是猪头肉。女孩子们翘首以待的是猪精骨，染成茜红色能当沙包耍；男孩子们也眼巴巴等着敲开猪耳骨，这些猪精骨位于猪的耳内，形状独特，一面像鬼脸，另一面像龙头，因此被民间视为具有压惊和辟邪的效果。这些如今看来荒诞的仪式，在八十年代的北风里，郑重其事得像是某种神秘契约。

母亲烀猪头要烧整宿的劈柴。松木油脂在灶膛里爆出蓝火苗，铁锅里浮着桂皮香叶织成的群岛。我蜷在灶台边的草垛上打盹，常被突突的冒泡声惊醒。月光从糊窗的化肥袋破洞漏进来，在蒸汽里拧成银亮的麻花，母亲佝偻的剪影就嵌在这晃动的光晕中，像一尊守着人间烟火的佛。

母亲总在破晓前支起柴灶。褪了毛的猪头在沸水里。我们几个孩子裹着棉袄蹲在灶膛边，看火光在母亲额头的皱纹里跳跃。“老规矩，得赶在龙抬头前煮好。”母亲往锅里撒一把花椒，热气蒸腾中飘来沉郁的香气。铁钩挑起猪头时，肥油正顺着耳尖往下淌，在雪地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窟窿。

猪头起锅时天刚泛鱼肚白。肥膘颤巍巍地抖落星辰，母亲撕下耳根最嫩的活肉，蒜泥辣酱拌了给我当早饭。姐姐总偷走猪眼睛，说要攒够七颗串手链——她藏在麦秸垛里的玻璃瓶，开春时被耗子啃得只剩碎渣。我最馋那汪凝在颌骨里的油冻，嗦起来有松木香，抹在皴裂的手背上，比供销社的蛤蜊油还润。案板上的猪头还冒着白烟，母亲用剔骨刀轻轻一划，颤巍巍的肥膘便如春泥般绽开。我最爱那层油汪汪的肉冻，浇上蒜泥辣酱，能扒下整碗糙米饭。猪脸肉被撕成细条时，总会带下几根硬须，嚼在嘴里像咬着了春天的草根。

碎肉要压成焖子才算物尽其用。母亲铺干豆腐的模样像在侍弄婴孩，肉馅抹得匀称，撒花椒面如同布施香灰。压着青石板的瓦盆搁在屋檐下，寒夜给豆腐皮镀上冰裂纹。待席面上切开时，琥珀冻里嵌着星星油花，比城里西点铺的奶油蛋糕还金贵。

二月二的禁忌织成细密的网。针线笸箩要收进柜子，怕银针伤了龙目；菜刀得用红布缠了压在米缸底，忌刀光冲了龙气。最让我费解的是不许喝稀饭，说是糊住龙眼会招雹子。这些规矩像蜘蛛网般细密地笼罩着节日，却又在傍晚时分被西院的唢呐声搅散，杀猪匠老程头总在这天嫁闺女，油汪汪的猪头肉和辛辣的散装白酒，最终让所有禁忌都消融在烟火气里。

猪惊骨还流传一种说法，就是孩子在受到惊吓后需要叫魂，否则孩子的魂被鬼神收去了，会六神不定，病魔缠身，需要用猪惊骨镇魂镇鬼镇妖。当然，这是不科学的说法。没有鬼神能收去魂，小小的猪惊骨，也不可能镇妖收回魂。那时，纯粹是好玩儿，从没信过猪惊骨镇鬼镇妖的说法。

那时侯，家长用红布条缀上猪惊骨，给小孩子戴在胳膊上。小孩子戴上后如获至宝，没戴的小孩子看别人戴满眼羡慕，期待自己也能戴上。其实当时并不懂得戴猪惊骨的含义，就是觉得好玩儿。猪惊骨也算是一种饰品吧，因为那个时候农村孩子的身上没有什么装饰物。倒是那些古老的忌讳，在钢筋森林里变异出新的形态。人们不再敬畏自然，却发明出更多虚幻的禁忌，像极了童年时我们一边嘲笑大人迷信，一边偷偷把猪精骨塞进铅笔盒镇邪。

去年清明给母亲上坟，我在老屋翻出那对猪耳骨。侄女捏着端详半晌：“这不就是听小骨嘛，抖音上有科普。”她腕间的水晶链映着手机蓝光，衬得那对老骨头愈发惨白。超市冷柜里的真空猪头泛着可疑的酱色，燃气灶炖不出柴火煨的胶质，高压锅压不化岁月结的冰碴。

夜色漫过老槐树时，雪花又下了起来。我站在滴水的屋檐下，恍惚看见母亲正用苇管吹灶膛的火星。那些在冰天雪地里捂热的年节，那些需要等待与期盼的仪式，原来早随着最后一锅老汤的蒸汽，消散在鳞次栉比的高楼缝隙里。我又摸出那对猪耳骨。凸面是龙头，凹面是鬼脸，原来母亲早把天地人间的道理，刻进了这两块小骨头。

前日路过一条小街道，瞥见路边有一个老人支着一口铁锅卖焖子。看见他身前的黢黑的铝盆边沿结着经年的油垢，切开的截面却闪着记忆里的琥珀光。买回尝了一口，味精的鲜味冲得喉头发紧，终究不是柴火慢煨的滋味。忽然懂得母亲当年为何坚持用陶土盆装肉，粗粝的容器才能涵养时光的包浆。

阳台的晾衣绳上，不知谁家的红肚兜在风里晃荡，像极了当年挂在房梁的猪头。或许真正的“龙抬头”，从来不在黄历的某个节气，而在那些即将消失的习俗褶皱里，在泛黄的记忆与刺眼的现实碰撞的刹那。当我在电子日历上标注这个古老节日时，樟木箱底的小骨头忽然发出细碎的响动，恍惚间听见北风卷着童年的歌谣，正在轻轻摇晃着窗外发芽的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