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的变迁

傅毓

记忆中，给我身体带来心理和生理持久痛苦的，莫过于饥饿。这种绵长的、时断时续的折磨，到上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前达到顶峰。于我而言，那可能就是关于饥饿的黎明前的黑暗。 当了父亲，我的父亲还在喋喋地讲述他的一个故事。母亲生我在饥馑年代(1960年)，他好不容易弄来点儿肉，给母亲做了一碗红烧肉。一不小心，被打翻在火炉里，情急之下，奋不顾手，火中取肉。每每道来，是欣慰，还是辛酸？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人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以填饱肚子为最高标准，粮食，总也不够吃。常见母亲星期天天没亮，就和同事或邻居一起骑单车去很远的地方偷偷地买一点高价粮以补贴不足。那时根本没有自由市场，农民交换点余粮都在私底下进行，若被发现，那还了得，典型的资本主义！ 不怕别人笑话，小时候有一绝，甭管母亲把一丁点儿零食(就是几块水果糖和吃起来又粗又硬的点心)藏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能分分钟搞定，偷吃一点儿，再小心地放回原处。 文革，人们只顾抓革命了，由于派性武斗，粮食运不进城，家家户户米面已所剩无几，不安和恐惧笼罩了小城。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早晨能吃上一碗能覆盖满满一层炒土豆丝的小米稠饭了（用小米熬制的一种稠粥）。 　　冬天，北方家家户户都要储存几样菜，土豆、大白菜、白萝卜、胡萝卜。孩子多或有劳动力的人家要挖个菜窖，菜搁进去就可以免遭冻害，我们家当时孩子还小，买回来的菜只能往桌底下一堆，菜不冻才怪呢。家里有多冷？缸里的水能结一层冰。冻坏的菜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恶味，但也要挑拣挑拣吃掉。那时城里人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三两油，菜基本就是水煮，太难吃了。 至于主食结构（实际上也没副食），百分之七十的粗粮，其余的细粮是白面，就这点儿白面常常地质量也很差，跟面麸子差不多，擀出的面下到锅里，还等不到水开，面就糊了。好面都让谁吃了？家家日子都差不多，真苦。可我把这些讲给班里家在农村的同学，他们说，你们城里人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 时间来到上世纪90年代，百姓生活已有显著改善，与前三十多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人们开始追求吃得更好了。 北京的隆福寺大街开了一家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餐馆，轰动一时。去北京出差，正好厂工会主席也在驻京办事处，一位胆儿大的同事就撺掇着主席请大家吃面，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一刻起对这碗面充满了期待，我是吃面食长大的山西人，急着想看看这美国面长啥样。 到了这家餐馆，一队人已从屋子里排到了大街上，有几十米长。既然来了，就不走了，跟着排呗！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坐在了饭桌旁。等服务员把一碗碗热腾腾的面端到跟前儿，原来，这面的模样和俺们吃的也差不多呀。不一样的是，面里的牛肉特别多，是名符其实的牛肉面。大伙儿食欲大开，嗯，味道不错！我也就三十出头，肚子里的油水还不太多，一碗哪能够呀，又要了第二碗，其它几位也一样。工会主席没吃几口，就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这几个跟他的孩子一般儿大小的员工，狼吞虎咽，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发笑。这顿面吃得那叫痛快！等主席结完账，大家满足地簇拥着老头回到驻地。忘了当时面里加没加点儿俺山西人最爱的老陈醋了。后来听说这家面馆是位旅美华侨开的。 　　之后不久，又一家美国餐馆在北京前门大街开张，它就是肯得基汉堡炸鸡店，这是一家原汁原味的北美风味餐馆。我又带着十分的好奇，来这家炸鸡店开荤。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从买餐票到取餐到找座位都是“自助”，找不到座位你端着吃、站着吃、蹲着吃，随便，没人拦着。吃完之后，你在餐馆呆一整天，只要不打扰别人，也没人赶你走。 这对当时国内的餐馆来说，有点不可思议，那是一次全新的餐食体验。肯得基入驻中国，如一石击浪，成为当时的现象级事件。由于独特新颖的业态，很快就吸引大批时尚青年前去就餐，这一度引起行业人士担忧，会不会给国内餐饮带来冲击。有一家叫家乡鸡（真名隐去）的国内餐饮商家，决心与肯得基一较高下:肯得基把店开到哪儿，我们将奉陪到哪儿！可谓掷地有声。但没有太长时间，家乡鸡就偃旗息鼓，悄悄隐退了。看来是没得到肯得基成功经营的秘诀和真经。 肯得基的进驻对中国餐饮业具有里程碑意义。它不仅给中国消费者带来全新的消费体验，更把全新的经营管理理念带入中国。餐饮，从原料生产到配送到制做乃至品牌形象包装设计，完全可以实现统一的标准和量化的工业化管理，使食品的品质和卫生安全都得到充分的保障。这让我们耳目一新。看今天国内一些有规模的连锁餐饮集团，他们也早把这种理念溶入到自己的企业中了。 得益于中国的改革开放，如今的肯得基炸鸡店已遍布中国各线城市。继其之后，麦当劳、必胜客、星巴克，还有更多的国外餐饮品牌入驻中国，我们已不再有当年的不安和焦虑，不过是每个人都多了几种选择而已。而开放、自信、勤勉的中国人也早已把东方的饮食和文化带向世界各个角落，让外国人从饮食里认识和感知中国。 现在许多国人把肯得基、麦当劳等餐饮嗤之为垃圾食品，于我，不过是萝卜白菜之别，直至今天也好这口。一个汉堡、一只原味炸鸡块、一袋炸薯条、一杯冷热饮，简单实惠，得劲儿！这些外国餐饮，也在根据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喜好，不断推出具有中国特色的产品，通过外国饮食的中国化来满足各类不同需求。 　　没见过满汉全席，八大菜系也没吃过几道。一碗拉面或刀削面一下肚，妥了！ 可有一个地方却不能不去——大排档。它的前身，还是出没于城镇街头巷尾，手推肩挑的一些卖小面儿、馄饨和陈皮凉粉的“散兵游勇”，一见城管便慌不择路，仓惶逃遁，跑的比兔子都快。就是这个群体，百折不挠，坚韧不拔，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开创出一个独具特色的新经济，新产业。百姓有需求，政府因势利导，把这群“创业者”组织起来，定点经营和管理，用最小的代价，成就了今天的“大排档经济”。它不知解决了多少家庭的生计，在给百姓带来实惠便利的同时，也为社会繁荣、稳定做着特殊的贡献。“大排档”已成为中国的一道靓丽风景。 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想找个地方放松心情，大排档无疑就是您的最佳选择和所在。如果你是白领，尽可松一下领带，把西服甩在肩上；如果你是一位建筑工地的打工者，你也大可挺起胸脯，堂堂正正。这里人与人之间变得平等，菜与菜之间变得包容，已无东西南北菜系之分。约几个朋友，或要一个火锅，几盘小龙虾，几碗麻辣烫，几把烤串、涮串，一袋炸鸡排，还有名字也叫不上来，甚至都没见过的数不清的各色小吃，随你所指所选，档主人都殷勤地滿足客人的要求；要一瓶老白干儿、牛二、红二，要几瓶青啤、哈啤，要几听可乐、王老吉……接着就甩开膀子、大快朵颐、开怀畅饮，真是热气腾腾，热火朝天。那锅碗瓢勺、杯碟盘盏与人们的摩肩接踵、交头接耳所碰撞和交响出的是浓浓的百姓烟火，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和向往，碰撞和交响出的是一个逐渐富足起来的充满活力的今日中国！一己之见不可能完整描述大排档的内涵，大排档经济也远不止于此。眼前好象出现一片幻觉，如果把全中国的大排都连接在一起，那将是一幅怎样震撼世界的当代清明上河图！ 　　这年头，网络经济在人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而各种外卖又给人们的吃带来更新鲜更奇妙的感受。宅男宅女们足不出户，只要敲击几下电脑键盘，或轻轻触摸智能手机显示屏，要不了多一会儿，快递小哥就会把冒着热气儿的吃喝送到他（她）手里。 老伴儿过生日，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快递小哥手捧一束鲜花和一盒生日蛋糕，我有点儿懵圈，没买这些呀，但很快就从蛋糕盒的留言上找到答案。原来是我们儿媳妇给婆婆定制的。我不明白，这蛋糕从北京寄过来，还不变质坏喽？快递小哥笑了:它是刚才在你们家附近蛋糕房订制的。这又该是网络的功劳吧。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把儿女的祝福带给妈妈，把一家人的心连在一起了。 　　大学第一学期买过几块儿桃酥，半饥饿状态下的我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点心了。从此就有了“桃酥情节”，一进副食店，见了就想买。有一次买回来的桃酥连动都没动，直到变质生虫才被发现，只好丢弃，罪过啊。 　　大半个世纪过去，中国百姓餐桌上发生的巨大变化，折射出的是国家的沧海桑田。抚今追昔，有过太多的困顿、疑惑，又庆幸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