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痕无迹

烟火

很久不愿意摆弄文字，应该是没有灵感了，

亦或，一直游山玩水，少了咀嚼文字的乐趣。

近期梦多，

偶然在一座古寺，设想了一树樱花的璀璨，

萌生了一段飘逝的情怀，

或许，可以将这春的痕迹，

用拙劣的文字慢慢了然。

寒春入寺，

立在古寺的檐角下看樱落，

山风浩荡，总有些花斜斜掠过眉梢，

纷纷扬扬地，

在青石板上碎成半透明的蝶影。

这株垂樱站在放生池畔已有百年。

往年三月，满树绯云会倒映在池中，

与锦鲤游弋的金影彼此浸染。

此刻却有细雪般的花瓣簌簌坠落，

在池面织就转瞬即逝的经文。

某个刹那，

仿佛看见那些凋零的浅粉正在水面，

涟漪着咒语的荡漾。

转过经堂时遇见扫地的老僧。

竹帚划过青苔斑驳的石板，

将落花聚成小小的须弥山。

他说：

“昨日扫的是杏花，前日扫的是玉兰。”

枯瘦的手指拈起残瓣，忽然笑出满口缺齿：

“明日该轮到紫藤了。”

檐角铜铃轻响，

惊起躲在《金刚经》碑刻后的麻雀，

扑棱棱的振翅声里，

满地花冢已散作千风。

后山的紫云英开得正艳。

这些卑微的野花总在清明前后突然醒来，

将整面山坡染成流动的紫雾。

放牛的孩童折了嫩柳编环，

却不知自己踩碎的星紫色花朵，

正在泥土里酝酿下一个春天的诺言。

山溪载着零落的花瓣奔向深涧，

如同带着未解的公案匆匆赶路的云水僧。

雨是申时来的。

起初只是云絮里漏下的几粒玉尘，

转眼就织成青灰色的帘。

躲在茶寮煮水时，

望见雨中的樱花更显凄艳。

每朵花都捧着晶莹的泪，

却在坠落时绽成微笑的模样。

茶烟升起时，

忽然懂得佛说"诸行无常"时眼底的慈悲，

——原来凋零本身，就是最庄严的盛开。

暮色漫过山门时，

蝴蝶还在雨后的光晕里蹁跹。

这些穿着旧袈裟的舞者，

正用翅尖临摹：

《法华经》里的天雨曼陀罗华。

晚钟荡开第七声时，

最后几瓣樱花正掠过藏经楼的飞檐。

它们在空中划出的弧线，

恰似一笔“空”字，

那管紫毫在半空悬停出曼妙的轨迹。

暮色中的落花忽然不再萧索，

倒像是从轮回深处涌出的金色曼陀罗，

在归尘前跳了支圆融的禅舞。

佛光穿透樱瓣的刹那，

看见眼睫上栖息的八万四千个世界。

那些半透明的粉白并非在风中飘散，

而是我们的心相，

在阿赖耶识的海面上泛起的浪沫，

每片花瓣都是未及命名的种子，

在无始劫来的业风中，履行着开谢的约定。

雨水漫过石阶时，

虚空中浮现无数潮湿的镜子。

倒影里的樱花树正以相反的方向生长，

根须向上延伸成枝桠，

花瓣坠落为升腾的星辰。

这镜像的骗局如此庄严：

能见的眸光与所见的春色，

原是同一缕心光折出的双影，

如同波浪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形状。

露水在蛛网上结成水晶璎珞，

某个瞬间竟照见十方刹土。

那些折射的光线里，

我认出去年此日凝视落花时的情愫，

还有更久远年代里，

某个僧人在伽蓝殿前扫除花瓣的残念。

原来我们从未真正触碰春天，

只是遍计所执在重重缘起中相认。

暮色沉降，

樱花开始更深的坠落。

树影在地面蜿蜒成血管的纹路，

我听见大地的脉搏里传来种子的爆裂声。

此刻方知：

最盛大的开放原是退行，

当最后一片花瓣隐入黑暗，

那不可见的根系深处，

圆成实性的白莲正在腐叶下悄然转身。

无常是风，掠过空枝时，

带走了所有关于春天的痕迹。

唯有湿润的泥土记得，

这些来去匆匆的相，

不过是心识之海上一场自导自演的潮汐。

缘来如是：春痕了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