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铺儿

步雄

早先，前门煤市街大礼纱帽胡同（现在的大力胡同）中段有一家“新中国电影院”。新中国电影院往北路东有一家不起眼儿的小酒铺儿。门脸儿无匾无幌，乌突突的大门玻璃上大红漆描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酒”字，傍晚时分，昏黄路灯下像一团落日余火。冬日里，一块帘子遮了门面，见三两熟客迷瞪瞪走过去，径直掀开那油腻腻马鞍子一样冰凉梆硬的棉帘子闪身飘入，“呱嗒”一声脆响，把我的一腔猜想关在门外。我那时候也就八九岁，大人从不让我进那酒铺儿，看一下都不行。于是好奇，每每经过的时候都要狠狠地往里瞄上一眼，恨不得勾出点七荤八素来，终未果。

一日晚饭时分灭了炉火，母亲给了我两毛钱，吩咐去买点熟食。这下有了名份，便直奔那小酒铺儿，忐忑着推开门，当头就是一个“顶门呛”，一股子酱香大曲和烧刀子的醉香立时戳透了我的肺管子，那沉溺而颓唐的味道就此靡之不去。

铺子至多三十平米大小，两张窄桌，七八把圆凳胡乱摆着，齐胸高的一个大玻璃柜台迎面立着，柜台里的大小盘碟儿好几层，下酒菜叠床架屋，瓣状的黑松花淋满姜末和蒜泥；黝黑黝黑的明太鱼段泛着油光；五彩明艳的泡菜，花花杂杂的腌萝卜条、煮蚕豆，花生米，一排红皮鸡蛋格外抢眼。一拉溜黢黑的酒坛子端立在柜台上，大红布缠住的木头盖子，片片殷红伴着酒香格外亮闪，像扎枪的红樱子，像泼墨水彩画上的一点朱砂印，明晃晃暖亮了小酒铺儿的半扇蓬壁。

“---妈的---打丫的！---什么世道%￥#-------@@@##+！------”言尤刺耳，见一胖一瘦两位“板爷”打扮的人正在对饮，各一只赤足蹬在一个圆凳上，另一只盘在臀下。皆赤膊，脸上酒光泛起，太阳穴上凸起青筋，胖子腰间一扎宽的大板带上“腰里串儿”的铜饰明光闪闪。瘦子明显已经不胜酒力，肢体瘫软，左摇右晃，脑袋顶在墙上，眼珠子血红，唯独那嘴，还是兀自一顿输出，看得我一阵阵心悸。

那天买回家的是两毛钱的广东香肠，那手指肚粗细的肠子被老伴娘切得极薄。莹莹地，半透明状，红宝石般鲜丽的十来片儿，用小小的牛皮脆纸包着，泛出晶莹的油光。母亲戳了我的天灵盖，说这东西既不实惠又不出数儿，是酒馆里的轻佻物儿，居家之人吃不得的。还是父亲懂我，说我意在猎奇，不冤不乐。末了均分成三份，小哥仨伴着馍风卷残月吃掉了。猴急，食而不知其甘，过会儿打个嗝儿，才感觉出一丝齁嗓子的腊烧滋味。从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进那酒铺儿。

那次酒铺儿猎奇感慨良多，窃想：倒退千年，那里应该是武都头，鲁提辖，林教头等一干绿林汉子的欢场。这帮人脑袋上顶尖带刺，皮囊中灌满十八大碗烧刀子，酒到深处，定也是满嘴的“---妈的---打丫的！---什么世道%￥#-------@@@##+！------”骂鸟人，骂鸟官，骂鸟朝廷、鸟世道。粗糙豪横的英雄骂，骂出了心声，骂出了气势，也骂出了冤狱和一脑门子金印。

后来，进了工厂，认了师傅，才知道师傅们和小酒铺儿里的那一对“板爷”是同类，见天见的胡骂溜丢，骂到深处，清一色的“---妈的---打丫的！---什么世道%￥#-------@@@##+！------”骂亦非骂，是繁重劳力输出的润滑剂，是坎坷艰辛日子的交响曲。

再后来，人生走到半途，上有老，下有小，职场倾轧，事事蹉跎，不由私下里也唱起了同一曲：“---妈的---打丫的！---什么世道%￥#-------@@@##+！------”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生而为人，谁也注定逃不脱以上铁打的交响定律，只不过有人骂出来，有人哭出来而已。

唱着，骂着，突然就悟出了大人不让我进酒铺儿的道理：一来怕那里的腌臜之言荼毒了孩子，日后有样学样，养成骂习，一不留神，给自己惹上麻烦。二来，不愿意让后人过早的窥见人间悲苦，灰了笃信人间美好的赤子之心。

后来，小酒铺儿终于在那场来势汹汹的政治风暴中被砸了。理由是“朱门酒肉，酒肉朱门”，无产阶级焉能馋于肉，溺于酒，便砸了。原本都淡忘了，那次同学聚会时朱伟民聊起了那个小酒铺儿，哗啦一下撩醒了我的这段少年记忆，当晚就梦见了那逝去的小酒铺儿，依旧静静地坐落在胡同里。透过那模糊的窗玻璃，依稀看到酒坛子上的一点殷红色，听到赤膊大爷们暴饮怒骂的生命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