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炊烟

黄吉平(乐贤居士)

逝去的炊烟

2025年03月02日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第一缕炊烟便从村东头黄婶家的瓦缝里钻出来。青灰色的烟柱先是细细的，像纺车抽出的棉线，袅袅地升到半空，忽而被晨风揉散，化作薄纱笼住整个村庄。这是故乡的晨钟，比鸡鸣还要准时的报时。

我总爱趴在老屋的土墙上看炊烟。墙皮被岁月啃得斑驳，黄泥里掺着麦秸，摸上去粗粝得像父亲的手掌。那些烟从各家的灶膛里冒出来，有的直挺挺往上蹿，像是要和云朵比高；有的懒洋洋歪着脖子，在屋檐下绕几圈才肯散去。谭木匠家的烟最浓，他家烧的是刨花，白烟里裹着松脂香；王寡妇家的烟最淡，她总把晒干的玉米须掺在柴禾里，烟色泛着微微的黄。

母亲生火时总要先念几句灶王经。她弓着背往灶膛里添稻草，火舌舔着铁锅底，映得她鬓角的银丝忽明忽暗。我蹲在灶口添柴，看火星子噼啪炸开，像年夜里的小炮仗。烟囱口飘出的炊烟里裹着米香，有时是红薯的甜，有时是腊肉的咸，顺着风能飘到村口的古槐树上。槐花簌簌落进烟里，倒像是给炊烟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白。

正午的炊烟最是热闹。谁家炖了酸菜粉条，谁家蒸了桂花窝头，全在烟里透着消息。烟柱子们你追我赶地往天上跑，在半空碰了头，就混作一团青雾。放羊的老苏头赶着羊群回村，隔着二里地就能数清炊烟："一、二、三......少了两柱，准是春生家媳妇又回娘家了。"羊儿们认得自家的烟，头羊领着往冒烟的方向奔，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惊起一树麻雀。

最难忘是暮色里的炊烟。夕阳把西天染成橘红色，炊烟便也镀了层金边。它们不再急着升空，而是慢悠悠地浮在屋顶，像给老屋戴了顶绒帽。田间归来的人踩着炊烟的影子往家赶，裤脚上还沾着新翻的泥土。烟霭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狗剩——回家吃饭喽！""二妮，把你爹的烟袋捎回来！"这些声音裹在炊烟里，变得格外绵软。

腊月里的炊烟最是缠绵。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烟柱却执拗地往上冒，冷热相遇便凝成白茫茫的雾凇，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在冒白气，整个村庄像口沸腾的大锅。蒸年糕的甜香、炸丸子的油香、炒菜香，全在烟里化开了。孩子们在烟霭中穿梭，红艳艳的柿子果成了灰白世界里跳动的火苗。

后来我在城市的高楼间，再没见过那样的炊烟。煤气灶的火苗蓝得发假，油烟机呜呜抽走的何止是烟雾，连带着把那些柴火噼啪的私语、米汤滚沸的絮叨都吸走了。偶尔在郊外看见农家乐的炊烟，总觉着不对劲——那烟太规矩，像是照着图纸画的，缺了柴禾该有的脾气。

过年回老家，发现新盖的楼房都安了天然气。暮色中仍有炊烟升起，却是稀稀落落的几柱，像老人嘴里残存的牙。我站在老屋坍塌的土墙边，忽然看见自家烟囱冒出一缕熟悉的青烟。紧走几步，原是西风卷着枯叶旋上了天。几只麻雀从烟囱口扑棱棱飞出来，翅膀上沾着经年的烟灰。

村口的古榕树还在，树皮上的沟壑更深了。我仰头数着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忽然听见母亲当年的呼唤穿过二十年光阴："二娃，回家吃饭喽——"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惊起满树木棉花萦，纷纷扬扬的白瓣里，恍惚又见万千炊烟腾空而起，整个村庄笼罩在熟悉的青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