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乌克兰历史（三）（改编版）

Tieq lu （陆铁强）

　　毕竟我不是学历史的，所以是一边读一边写，凭着史料，逻辑推理，以及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尽可能客观地梳理来这段历史。正像上文说过的那样，时代越近越难写。当然，几百年前的事件也会有争议。那么近百年的历史就显得更为复杂，因为与现在的政治仍有切割不断的联系。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但我们也决不能迁就历史虚无主义，是非还是应该分清的。

上文讲到1922年苏维埃联邦（简称“苏联”）主要由由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组成。注意，这正是700多年前基辅罗斯，或者说以后沙皇俄国的各个地方斯拉夫民族的再次结合。当然，俄国的领土已经向东大大地扩展了。他们的命运再次联在一起。但是，需注意的是那时乌克兰苏维埃加盟共和国的地域只是现在乌克兰的一大半。因为，当时的苏联与波兰战争佔不了便宜，在1921年的中《里加和约》，现在的乌克兰西部割给了波兰。下面有现在乌克兰的地图，我用黑线划了一下。如果人们今天去乌克兰西部大城市利沃夫旅游时，常会感觉到这里的氛围与乌克兰东部（包括首都基辅）等地不一样，这里大多数人讲的是乌克兰文，讲俄语不受欢迎。这里的建筑也相当西方化，与波兰的克拉科夫与捷克的布拉格有相似之处，信奉的是乌克兰天主教，所以有人说，它是乌克兰后来民族运动的主要策源地。

利沃夫旧城

利沃夫芭蕾舞歌剧院

利沃夫圣母安息教堂

　　我在《漫谈乌克兰（一）》曾讲到过这个第一个独立的乌克兰国家：“哥萨克酋长国”。又是“哥萨克”，又是“酋长”，听起来野蛮兮兮的。这是一个错觉，至少在18世纪在被沙俄叶卡琳娜二世女皇併吞之前。它的小学的毕业率比邻国波兰与俄罗斯都要高，尤其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俄国彼得大帝同时代的酋长国国王马泽帕领导下，文化教育事业有很大的进步，已经有了高等学府与学术管理部门。

哥萨国酋长国马泽帕

哥萨克酋长国元首马泽帕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

　　在历史上他属于反俄的，在彼得大帝与瑞典的战争中，他站在瑞典卡尔十二世的一边，最终在1708失败了。第二年1709年病死。但他在治国与发展文化教育方面成绩斐然。现在基辅最有名的大教堂之一：索菲亚大教堂（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就是在他那个时代修建的。它的建筑风格称为乌克兰巴洛克风格，也可称为马泽帕巴洛克风格。

基辅索菲亚大教堂

为什么我要提到以上这些事情，就是想说明正因为哥萨克酋长国教育文化的水平之高，为以后的苏俄统治下乌克兰19世纪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沙俄的时代，乌克兰的工业与当时俄国其他地区相比明显高出一筹。举个例子，像有名的赫鲁晓夫在1894年出生在俄罗斯的农村，父亲本来是农民，为了讨生活，一个人到乌克兰顿巴斯去打工。后来赫鲁晓夫14岁也去那里去当钳工。还有赫鲁晓夫的后继者勃日列湼夫的父亲出生在俄罗斯，但年轻时也去了乌克兰打工。勃日列湼夫出生在乌克兰，算是乌克兰人。这些很实观地说明乌克兰当时的工业方面的地位。有意思的是，这两位苏联领导人在现在的俄乌战争中都埋下了定时炸弹。当然，在沙俄时代不仅在工业上，在文化艺术上乌克兰也相当光辉灿烂，这在第一篇的最后一段巳经讲到过了。

赫鲁晓夫

勃日列湼夫

自1922年后，乌克兰作为苏联的一部分，乌克兰就与俄罗斯是搭在《苏联》号的同一艘船上。可以说是同命运的。所以讲乌克兰，没法跳出苏联历史的大框子。

苏联，一个具有统一意志的国家，毫无疑问，这是历史的创举。是人类历史上近百年来的一场规模巨大的社会试验场。历史证明这场试验失败了。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读到过一本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1956年（赫鲁晓夫苏共20大会议秘密发言后）写的《斯大林时代》。“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这个名字我们这一代人都知道，“一切反动派是纸老虎”这句名言在最高领袖与她谈话时讲到。她长期生活在苏联，在1949年曾被斯大林投入监狱，放出来后一直住在中国。尽管她在斯大林手下受过委屈，但她属于那个时代一群为数不少的左派知识分子（对于这个群体，我在后面还会讲到），所以，在这本书中除了对斯大林在1937年的“大清洗”提出异议并揭露了一些血腥残忍之外，总的来说，还是对斯大林时代歌功颂德。从现在所知的历史史料看，斯大林的错误远不止“大清洗”这一孤立事件。但是我个人的感觉，苏联的前期（指1927年之前）这本书讲的一些情况可能还是真的，有一些参考价值。1917年的十月革命，接下来几年的内战，把这个国家打得弄得千疮百孔。电影《1918年》中瓦西里安慰他的妻子：“面包会有的”。但是过了几年，事实上这时多少也靠了美国的帮助，终于走出了这种困难的境地。尽管，从现在提供的资料上，知道其上层也有权力的争斗。但是，在前期其方式还是和平的。正因为当时的思想意识形态是人类历史上全新的，确实能鼓舞人心。沙俄时期积累的种种陋习弊病很快扫除了，农业在逐渐恢复，工业明显地发展。人民生活走向正常，欣欣向荣的景象使人括目相看。这是一个事实，因为当时的情况，我从小喜欢俄国的文化（音乐，美朮与文学），比较关心苏联的文坛，音乐家等，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它好的趋向。

音乐家：

格拉祖诺夫，这位德高望重的音乐家自1906年起一直是圣彼得堡音乐院院长。十月革命后继续主持已改名的列宁格勒音乐学院。

世界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也在1918年回国在列宁格勒马林斯基剧团任艺术指导，並常常上台演出。

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就学于格拉组诺夫担任院长的音乐学院，20岁毕业时就创作了一部《第一交响曲》（我一般不大欣赏现代派的音乐，但是这部作品我还是挺喜欢的），这是1924-1925年的事情。

艺术家：

最有名的列宾十月革命后，列宾居住的圣彼得堡郊区（当时被划归芬兰），虽然列宁和伏罗希洛夫盛情邀请他回国，由于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最终逝世于芬兰。至少他晚年一直与布尔什维克关系不错。

俄国艺术家这个群体比较特殊。除了列宾，谢洛夫，施希金（上面这两位在十月革命前就已经去世）。这些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画家之外，还有一群现代派画家，像康定斯基，夏加尔，马列维奇等人。他们在艺术观上追求新颖，在政治观点也很新潮，所以他们一开始都拥抱革命，譬如在十月革命时康定斯基在国际上已经小有名气，但他在1918年还是回苏担任艺术方面的官员。但是不久，他们就感到在各方面与革命政权格格不入，苗头不对滑脚就走，康定斯基在1921年，夏加尔在1923年相继离开苏联。这两位后来都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马列维奇没走，1923年他曾担任彼得格勒艺术研究所主管，但這一组织在1926年被苏維埃政府以宣传反革命和下流艺术为名关闭。尽管没有受太多的迫害，但在苏联长期默默无闻，而在苏联之外的西方艺术界也名气很大，墙内开花墙外香。反正是“漫谈”，下面选了三幅画，可能有的朋友对西方现代艺术不太了解。

作家：

因为十月革命流亡国外的阿.托尔斯泰于1923年，高尔基于1927年相继回苏联。

还有阿. 托尔斯泰（也称小托尔斯泰）在十月革命后也流亡到巴黎，但是，在1923年又回来了。

最有代表性的是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一位在沙俄时代就巳很出名的未来派诗人，热情地拥抱新的社会，写出了《列宁》《好》等长诗。我读中学时还买过这本《好》诗集，其中有一段：“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的地球，——生活是好的，生活得很好。…我站在书店的橱窗前。我的名字摆在诗歌架上。我很高兴——这是我的劳动加入我的共和国的劳动。……我们的共和国在建设着，成长着。其他的国家都已经年迈苍苍。历史——走上坟墓的门口。而我的国家——正在青春年少，——创造吧，发明吧，试验吧！欢乐已经来到。我们不应该和你们一同高兴吗？！生活是美好的，而且是奇妙的。我们可以活到百岁而永不衰老。我们的朝气要一年年地不断增长。铁锤和诗句啊，赞美这青春的大地。”从他的诗句中可以体会到，这个多么充满了朝气与阳光！

马雅可夫斯基

很奇怪，历史常常会重复！中国以后经历的与苏联当年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程度不同且有个时间差，每个环节都可以相应对号的。

到了1927年之后风云突变。当然在某些方面更早一些，像刚才讲到关闭马列维奇的艺术研究所是1926年的事情。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在1927年 因在巴黎捐助沦落在海外行乞的白俄妇女儿童，被斥为“资助白军”。尽管他心里多么热爱俄罗斯，但被迫以后一直流亡在外。格拉祖诺夫，有人称他为“柴可夫斯基与肖斯塔柯维奇之间的桥梁”，1928年出国访问之后，不愿再回去，63岁定居巴黎。肖斯塔柯维奇，在30年代初因为写了一部歌剧《麦克白夫人》，受到最上层的批判，差不多陷入被处决或者流放的境地。（中国抗日战争电影中出现的“鬼子进村”的旋律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中的，但不是表现坏人，而是表现抗德战争中红军的坚强意志。）最奇怪的是，一向高调歌颂列宁，歌颂新生活的马雅可夫斯基突然在1930年自杀身亡。在1957年之后，也曾有人认为是谋杀，好像证据不足。但不管什么原因，至少在他自杀之前，肯定失去了在他先前诗中的生活热情。 再说大家熟知的高尔基回到苏联1927年，当时59岁，9年之后去世。在这段时间内，除了不断地被授予各种荣誉称号与奖章，没有留下一部有影响的作品，完全变成了斯大林的御用文人。不管意识形态，他之前的几部小说《母亲》与自传体三部曲还是写的很好。我有幸在很多年之前偶然读过高尔基早期的几篇短篇小说，那真是很精彩，字里行间充满了生活力，难怪当时的列夫.托尔斯泰与契可夫都器重这位后来之秀，也难怪在沙俄时代他早巳成名，与他晚年的应景文学完全不同。

契可夫与高尔基

　　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引起1927-1930年之后苏联文艺界的这些变化？“山雨欲来风满楼”，历史上往往文艺界的人士最为敏感。统一意志的国家确实有它的好处，它能够将人民团结一致去完成一些以前不能想象的东西，所以苏联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改变面貌。但是它高层的权力斗争太残酷，而且始终没有停息，这里面太复杂了，在此不多讲了。我只讲一个人物：布哈林。他是列宁的战友与学生，尽管在某些方面与列宁也有分歧，但是从列宁的遗言看，对他的评价要远高于斯大林（列宁在遗言中明确讲明斯太林不适合担任总书记）。但是由于斯大林的政治手腕的高超，拉一派打一派，终于在1924年当上了一把手，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他拉着了布哈林。布哈林，曾被列宁称为“苏共党内少有的理论家”。蛮有意思的是，1992年邓小平在南巡谈话中说：我的入门老师是《共产党宣言》和《共产主义ABC》，这《共产主义ABC》就是布哈林所写。邓小平早年在莫斯科不仅读过此书，还聆听过布哈林的演讲，并且直接感受布哈林参与推动的苏联早期改革——新经济政策。什么是当时的新政策，看来就是我们总设计师的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我们现在都很熟悉。它的理念是发展生产力，主要手段是扩大商品流通，重视市场规律，一定程度的私有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所以自1921年到1928年，苏联基本上就是用这个办法把经济搞上去了，其主要的推动者就是布哈林。在这一段时间内苏联的领导应该说是斯大林与布哈林两驾马车（就革命资历而言，布哈林决不输于斯大林）。随着时间与情况的变化，执行方针时也碰到了具体的困难，于是向左还是向右的方向性问题变成很尖锐，这两驾马车就沒有办法再走下去了，布哈林毕竟是书生，哪里是老谋深算斯大林的敌手，于是1928年被挤出领导圈。也就是，从那之后苏联就在斯大林的个人权力治理下。所以，我上面讲到在文化界，在意识形态上的变化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事实上，有时，个人权力並不一定是坏事。像18世纪初彼得大帝以一己之力硬是扭转了乾坤，把俄罗斯拉向西方文明，但是没有约束的个人权力在历史上也常常会导致荒谬与灾难。

斯大林与布哈林

这篇文章写的是乌克兰历史，为什么我要写以上苏联的这段早期历史？因为接下来在乌克兰发生了一件大事件：乌克兰大饥荒。历史上每件事情都有它的因果关系。读历史的兴味，不在于简单地了解一些历史事实，而在于探索其内在的逻辑。

正像前面讲过的那样，在1928年之前的新经济政策时，长达10年中，苏联的农村尽管也有一些类似互助组样的形式，基本上还是私有制。自布哈林的下台，情况就变了。与中国不同的是俄国没有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地主，只有世袭的贵族。因为在十月革命的时候，地方上的贵族要么逃掉，要么杀了，当时只有富农，中农与贫农之分。无论属于哪一个成份，其起点几乎相同，以前都是农奴。也就是说，自亚历山大二世在1861年农奴制度改革到1928年苏联实行集体农庄公有制，只有67年，在几乎相同的背景下，在农村人群中造成的经济上很大的差别，肯定这里取决于个人的能力，智慧，努力，当然也有些运气与手段。富农应该说是当时苏联农村中的精英，当地农业生产的实际组织者。他们的财富也只是2-3代人努力之下的积累，而斯太林推行的集体农庄，凭着一条纸文就把富农的财富共有了，设身处地想想，他们能甘心吗？肖洛霍夫曾写过一部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尽管他是正面描写这场运动，但是其中可见乡村里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他写的是顿河地区的事情，在乌克兰也肯定同样如此。当然，这些富农的抗争就像鸡蛋碰石头那样，哪里是苏维埃政权的敌手。所以在1929年到1932年，在消灭富农的运动下，据统计苏联有180万富农及家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或者处决。这样，尤其在集体农庄初创期，整个农业系统崩溃了，一片混乱。当然，同时期可能也有一些自然灾害，于是造成了苏联空前的“大饥荒”，涵盖了整个苏联，其中也包括西伯利亚，北高加索地带，但最严重的是乌克兰。一个名为“欧洲的粮仓”，因饥饿死去的人数达到250万到700万（没有确切的数字）。这件事对乌克兰人而言是刻骨铭心的。

基辅乌克兰大饥荒纪念碑

前方的女孩雕像《苦难的安魂曲》

当时的照片

关于乌克兰大饥荒的艺术品

随着农业政策的失败，无论在苏联党内党外都形成了一股反对势力。所以，没有几年，斯大林为了维护他的政权，在1937年大开杀戒，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大清洗”。一大批老布尔什维克（列宁的同志）布哈林，季诺夫维奇，加米湼夫都遭到杀戮。红军中5位元帅中的3位、15位集团军司令中的13位、9位海军上将中的8位、57位军长中的50位、186位师长中的154位、全部16位陆军政治委员、28位军政治委员中的25位在清洗中被处以死刑。将近70万人被杀，137万多人被捕。当然在乌克兰也同样，对于任何认为异己分子，包括很多知识分子也是格杀不论。在1937年与1938年的大清洗中, 近300名乌克兰作家被处决，受到迫害的乌克兰知识份子人数不明，有統計指为超过3万人，其中还包括乌克兰苏维埃政权的首任总书记。

　　一个名叫克魯舍利尼茨基的乌克兰知识分子家族，下面这张照片中9个成年人中在大清算中被杀的有7个。

　　在1958年一位乌克兰文学家在编辑一本1917-1933年乌克兰文学选集时起的名字称《被处决的文艺复兴》。后来这位文学家不只将此名称作为文选的标题，还将其用以代指那个年代乌克兰作家受到的迫害、以及他们所留下的文化遗产。「被处决的文艺复兴」後來也成為乌克兰知识分子反对苏联政权，追求独立的一个标志。

写到这里，大有感慨。其实斯大林时期的大饥荒，大清洗不是乌克兰一个地方，苏联其他地方也如此。但是，大多数俄罗斯人以后尽管也建纪念碑，写文章控诉那段苦难的岁月，但是沒办法分离，本来就是自己人，只好吃进（上海话：忍着。但是乌克兰不一样，尽管是同一起源，同一种族，基本上是同一语言与文化，而且在历史上也曾有过蛮和谐的关系，但是，有了这样一些可怕而又可悲的经历，乌克兰人肯定会有另一种想法，不与你合伙了，毕竟历史上乌克兰与俄罗斯曾经分开过几百年，而且之前还正式建立过自己的共和国，尽管时间很短。这颗仇恨的种子深深埋在这个民族的心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露头。果然没有几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事情就更复杂化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