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屋梁上还悬着父亲用过的墨斗,乌黑的线轴上积了薄灰。我抬手轻轻一拂,那墨线便簌簌地垂下来,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木架上,眯起一只眼睛,专注地瞄着墨线,嘴里轻轻念叨着:"直了,直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木匠,一辈子与木头打交道。他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好,谁家盖房子、打家具,总要请他去。我结婚的家俱,都是父亲一个人纯手工打造的。常记得他干活时的样子:弯着腰,耳朵紧贴着刨子,听木头被刨花时发出的声响。他说,好木头会唱歌,刨子推过去,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溪水。那些年,他给乡亲们盖了无数间房子,打了数不清的家具,却始终没收过一个徒弟。他说,木匠活讲究的是心静,心不静,就听不见木头的声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得英俊秀气,气质中始终透出一股冷俊,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不轻易表露情感,连对我们的疼爱也是淡淡的。记得我上初中时,他到外地修公路,特意绕道来看我。那天晚上,他背着铺盖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我领他到宿舍,他就在水泥地上铺开被褥,和我挤在一起。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屑香,那是家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在县一中读高三那年,他从广东打工回来,又是背着棉被摸到学校。那时我正在上晚自习,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望去,只见他站在教室门口,浑身上下沾满灰尘,像个挖煤的工人。同学们都转过头来看,我却骄傲地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有泪光闪动。</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节俭,却从不吝啬我们的学费。他说,读书是大事,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大学时,他为了保证每月把生活费寄给我,坚持到位于郴州市宜章县杨梅山镇的福利家俱厂上班,每到月底,都提前把下个月的生活费通过邮局汇给我,从来都没有耽误过,直到我大学毕业。记得有一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他就把心爱的工具箱卖了。那箱子是他年轻时亲手打的,榫卯严丝合缝,漆色温润如玉。买主来取箱子那天,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箱子远去的方向,像送别一位老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父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渐渐忘记了回家的路,最后连我们也认不出了。唯独记得母亲,总是拉着她的手,像个孩子似的依偎着她。母亲照顾了他整整十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有时,他会突然清醒片刻,摸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喃喃地说:"你辛苦了。"那一刻,母亲就会背过身去抹眼泪。</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得很安详,就像一片落叶轻轻飘落。临终前,他忽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脸上停留。最后,他望着房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梁,真直。"那是他作为木匠最后的骄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当我看见木器,总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弯腰刨木的样子,想起他眯眼瞄线的神情,想起他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木屑香。那些他亲手打造的家具,依然坚固如初;那些他盖的房子,依然挺立在山乡。就像他的爱,沉默却厚重,经得起岁月的打磨。</p><p class="ql-block"> 墨线还在轻轻晃动,阳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轻轻收起墨斗,仿佛收起一段旧时光。父亲虽然走了,但他教会我的,不只是如何把木头刨直,更是如何把人生走直。这大概就是一位木匠父亲,留给孩子最宝贵的遗产。</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