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起 ‍送僧归日本

Qiao daifu

钱起

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随禅寂，鱼龙听磬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欣赏

小樵

按语

钱起位列中唐大历十才子之首，诗名非常大。当时的流传，王公大夫远行，如果没有得到钱起的送别诗便属于很丢面子。此说大约不虚，这首《送僧归日本》就是一个佐证。

从这首诗的写法和内容上看，这位僧人应该与钱起并没有直接交情，因此最可能是托了人情，甚至出了价钱才辗转得到了这首诗。

但是，即便没有交情作为基础，诗写得仍然非常好，既贴切身份情景，又充满着文学色彩，甚至可以让人感觉到丰满的离情别意。

这首诗另一个特点是，僧人之行是要远渡重洋返回日本。钱起送别肯定不是在海边码头，而只是当僧人行程已定的时候。所以，行程描述完全不是即景生情，而只能出于纯粹想象。

海上行舟，除了海天茫茫再没有其他可以借来的参照的事物景象来为诗意提供线索，进行比兴，写起来不是很容易下手。可钱起却非常巧妙的把许多佛法经文内容揉进了诗句，因为佛法中常借汪洋海水来比喻佛理，例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例如引入慧流，同归佛海。



诗题

钱起的时代已经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可唐朝虽然国本受到动摇，架子仍然未倒。当年唐玄奘远赴西天只是为了取经，可日本僧人却来中国留学，估计想学的内容不止于佛法。

这就决定了钱起成此诗时的主导心态。钱起肯定了解日本有多么遥远，可特意为一位不远万里而来的访客僧人送别，却竟然连其名字法号也不提。估计一来是因为他并不直接认识这位僧人。其次，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原因，钱起在潜意识里视其为来自番邦的觐见者。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上国，是对唐朝的自称。唐朝大概没有外交部礼宾司，但是，自谦礼节估计还是有讲究的。毫不客气的自称“上国”，反映的大概是唐朝士大夫的真实心理。

对于日本，海中的一个岛屿，搭理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随缘，投缘。对于一位远渡重洋而至的客人，“随缘住”显得没有予以什么重视，估计反映的也是真实的心态。

“来途若梦行”。这一句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不提去路而谈来途，估计是因为直接或者间接刚刚听取了对日本来客的介绍，而且也体会到了其一路的艰辛。所以，细细体会，这一句的语气中含着敬重。

但是，“若梦行”虽然应该是在感叹僧人来途非同一般之艰辛；可是，敬重固然有之，把“若梦行”接在“随缘住”后面，仍然只是上国圣朝对于下国番邦程度的敬重，换言之，不露出轻视就是尊重了。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这两句大幅发力，一下子提高了诗的层次，应该是这首诗入选《唐诗三百首》决定因素。浮，和杜甫的“乾坤日夜浮”里的“浮”一个意思，描写的是水天相接处。

天与水相距本是天上与地下那么远，却借着水天一色所代表的远方而烘托了水面的浩瀚。海，当然要比洞庭湖更加望不到边。

“去世法舟轻”。非常可能，僧人归日本，船上载有佛经。但钱起指的更像是舟上载着僧人，载着法僧的舟是为“法舟”。这样写，借“去世”来代表回乡，顺势做成了另一层的借喻。

僧人从大唐上界得道而归，所得之法力必然会去用来超度不开化之地那些有待开化的凡界众生。如此，又居高临下的比喻了一番圣朝与番邦，还为下一联设下了引子。

“远”和“轻”选字极妙。字面上就是对旅途状况的实写，一叶轻舟在汪洋大海上向着远方漂流。可是，多少辛苦与坚韧，多少迷茫与信心，全都已经尽在不言之中。

情景交融的绝佳好句。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这一联开始描述僧人的归程，仍然是巧妙的语意双关。

海上行舟，极目放眼，除了水月，还能看见什么？可是，“水月镜像，无心去来”，“水月”却正是佛家常用的禅语，带着些虚无缥缈的捉摸不定。禅寂，佛教以寂灭为宗旨，故谓思虑寂静为禅寂。 征路遥远，旅途寂寞，却恰适合高僧修行入定。

“鱼龙听梵声”，从文字上对齐了征途景象。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篇末点题，精彩之极。里面带上了语意双关的恭维，暗指万里行舟还乡的是一位得道的高僧。

一方面，海上行舟，孤独小舟上的灯火远远望去肯定最多也就是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可是，海上的舟灯，目的原本也就是为了照亮眼前。即使现代的强力探照灯在茫茫大海上也仍然会显得亮度乏力，也无非就是为了照亮眼前。

可另一方面，灯影，常用来比喻佛理。悟佛与行舟同理，得悟佛理，心亮而眼明。一人之心，一人之眼被点亮就是佛法的一个传播。万里，既是比喻归途之遥，也是象征播法之艰。

无边的大海上，即使乾坤宇宙一片迷茫混沌，这一位高僧的眼中却亮着一盏明灯。这是一种衷心的恭维，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过分。

结句

作为一首送别诗，钱起写得体贴入微，必然使得这位日本僧人的中国行更加增色。

可是，唐诗中著名的赠别诗非常多。细细品味，相较之下，这首诗仍然让人感觉到非同寻常，另外别有一番意味深长。

旅途之中，漂泊与孤寂，产生出来特有的旅愁，常常让人随之生出人生之叹。世界似汪洋，人生如行舟，旅途诗形成了一个特别容易让人感动的类别。

可是，旅途再遥远，却有着目的地作为明确的目标。 而人生的目标应该是什么？却并不一定清楚。

毫无疑问，人生没有目标就容易虚度。可即使有清楚的目标，经过努力得到实现，之后，下一步又该是什么？往往就是更大的目标，直到大到不能达到。

这大概就是人生所有的迷惘，无解的困惑，所有犹疑彷徨的根源。

佛，乃至所有的宗教，大概就是这么生出来的，无非都是为了试图给无解的人生求解。

钱起将佛理融入送别诗句，诗词上只是出于别出心裁，也许完全无意，却使得这首送别诗的品味大幅升格，因为其中的内容触及到了一个非常深奥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