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雪后初霁

　我的爷爷出生于光绪三十四年，也就是1908年。孟氏按行辈起名始于明代，朱元璋对孔、孟后裔格外优礼，当时立了“希、言、公、彦...”等十个字辈，到明朝末年，又立了“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十个字辈。爷爷是继字辈，从孟轲算起，是第69代。现在基本看不到这个辈分的人了。虽然我的名字没有按辈分取，但是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昭字辈，也已经非常少见，现在孟姓多见的辈分是庆、繁、祥等。

我小时候会琢磨，爷爷出生在清末，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否梳过辫子？我也没见过爷爷小时候的照片。爷爷兄妹七人，他行三。老辈人分居各地，我出生又晚，我只见过天津的四爷爷和北京的姑奶奶。

爷爷的老家在当时河北省宁津县。后来离家去天津求学，爷爷毕业于北洋大学堂，他老人家上学那会学校的名字已经改为“国立北洋大学”，也就是后来的天津大学。爷爷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毕业之后到北京工作，也曾经在四川工作过，那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1948年，爷爷和奶奶结婚，安家在宣武门内的头发胡同。胡同里还住着吴晗、穆青、张友渔、王季范...我小时候，妈妈和我特意回到当时爷爷他们住过的院子，之前的老邻居看到我们非常激动，回忆了好多旧事，爷爷一家人对于他们，既是老街坊，也是老朋友。

新中国成立之初，爷爷在石景山钢铁厂工作。当时百废待兴，钢铁厂实施技术革新，大力发展生产，创造一个又一个生产新纪录，作为技术管理科兼材料科长的爷爷，也为这轰轰烈烈的创业史贡献过力量。

爷爷是个很重孝道的人，他们那辈兄弟不少，爷爷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老母亲便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六十年代初去世。那时候除了奉养年迈的母亲，爷爷还资助侄子侄女读书，时不时还要接济奶奶的哥哥们，这样一来，虽然爷爷薪水不少，却没什么结余。

1958年，已经是“右派”的爷爷被调离北京，只身远赴东北工作。在刚成立的位于齐齐哈尔的黑龙江化工总厂工作。后来又被调到哈尔滨，在黑龙江省轻化工设计院工作。奶奶带着两个孩子追随爷爷，迁居哈尔滨，一家人得以团圆，那已经是1965年秋天。在天气寒冷、人生地不熟的哈尔滨安家，不知道爷爷他们克服了多少困难。但这只是困苦的开始。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耿直的爷爷被关进了“牛棚”，爸爸和姑姑被安排到苦寒偏远的黑河“修理地球”…一家人再次天各一方。爸爸返城的时候已经年近而立，这时一家人才再次团聚。

爷爷早年外出求学，时代动荡，结婚很晚，在他那个年代，实属罕见，我和爷爷都属猴，但是爷爷比我年长了72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我小时候喜欢翻看家里的旧物，看到过爷爷二十几岁的照片，戴着近视镜，清瘦斯文，眼神纯净。是很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还有他和奶奶结婚时的照片，爷爷穿着深色西装，奶奶身披一袭白色婚纱，被伴郎伴娘簇拥，还有两个五六岁梳着卷发的花童，我还曾经询问花童的身份，没有得到答案。我在八十年代看到四十年以前的照片，竟然不觉得老旧过时。反而被照片上人们从容、清秀的气质打动。

爷爷在他的工作领域是一位资深专家，离休后被单位返聘，工作到七十二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去上班，很少出门。他平时的生活很简单，对吃穿从来没有要求。还记得每次问他想吃什么，回答都是西红柿鸡蛋面。吃饭的时候，也很少讲话。更不会评说饭菜的口味。

爷爷喜欢看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七侠五义》…这些旧章回体小说，我上学之前就知道，都是从爷爷那看到的。我当时似懂非懂的也翻来看看，总觉得那些对仗工整的回目生动又好笑。爷爷记忆力很好，据说《三国演义》《西游记》的一些章节，爷爷可以流利地背诵。

爷爷三十年代就参加了工作，离休待遇不错，但是我没见他穿过新衣服，每天坐的竹藤椅也早就抽条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因故中风，身体不再协调，为了锻炼手部，他又开始练书法，那时候家里好多写得满满当当的报纸和白纸。

爷爷到了哈尔滨之后再也没回过老家，也没有回过头发胡同。像很多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一样，离家求学，便在外漂泊，从河北的老家到东北的哈尔滨，一千多公里，却是爷爷半辈子的坎坷人生路。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35年了，我和他老人家的生命交集只有十年，但是我仍然会时常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