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在深圳（上）

王秉钧

作者：王秉钧

二十世纪末，中国出现了一股席卷大地南北的打工潮。很多农民纷纷离开土地，离开家乡，走进城市，走进改革开放的前沿。从闫康邑走出来的闫振来一家人，被这股潮水卷到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深圳。

一、独闯深圳

1993年7月21日，是闫振来终生难忘的一天。这一天，他背起简单的行囊，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子和两个孩子，踏上了独闯深圳的漫漫长途——从连云港火车站启程，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才到了深圳。一路上，他一直在心里想，等将来混好了再来接他们母子。那时，他的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7岁。

这是一个晴转多云的日子。

闫振来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他从小一直在学校里读书，很少跟农田打交道。高中毕业以后，正赶上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对于他来说，一切农活都得从头学起。一个高中生，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高学历”人才了，可在闫康邑这个边远的贫困山区，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这给他带来了一颗“不安分”的心：难道就这样守着“二亩耕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受苦、受累、受穷吗？不！与其这样，倒不如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里闯荡一番！

闫振来到深圳以后，经亲戚介绍，在东兴水泥制品厂当质检员。在老家时，曾被很多人认为是“高学历”的他，到了深圳，只能当一名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质检工”。这个岗位，虽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和学历，却需要很强的责任心。当时的深圳，真正需要的是高学历人才。像他这样的农民工，只能靠出苦力，赚点小钱。他做质检员虽然不出苦力，但工资不高，指望它来养家糊口，实在很难。中途，他曾多次想卷起铺盖回家去，但一想到在农村的苦，就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为了家中的老婆和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他省吃俭用，把打工的钱按时寄回家中，以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和家中的日用开支。为了省下路费补贴家用，他三年没有回家。在最初的三年里，所受的苦，和内心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到。和家里的沟通联络——孩子的成绩怎样？地里的庄稼收割了没有，等等，还是靠传统的书信往来，连公用电话都舍不得打。有一次，因为有急事，就打了电话。孩子在边上说，爸你回来吧，村里人逮鱼卖都发财了……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有办法，他只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尽心尽职，来赢得老板的信任和同事的好感，保证能继续把工打下去。在那种激烈竞争的环境中，想找个满意的工作是很难的。几经周折，几经煎熬，几经换岗，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工作岗位：给一个大型企业看仓库。他决定，把妻子也接到身边来一起打拼。

二、夫唱妇随

闫振来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跟妻子说了，妻子也愿意。但由于仓库里就闫振来一个人，一时走不开，没有时间回家带她。这事就只好拖着。过了一阵子，机会终于来了。有个在深圳工作的本家侄子闫祥伦要回家探亲。他就把这件事托给了他。

闫祥伦回到老家以后，找到闫振来的妻子姜仁彩，对她说：“四婶子，我这次回来之前，四叔跟我说了，叫我走的时候，把您带到深圳去。您早点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跟我走。”

姜仁彩对家里的各样事情进行了妥善安排：大儿子闫通伦（乳名黎明）初中毕业，已考上职高，家里经济困难读不起，决定带他一起去深圳；二儿子闫都伦（乳名海明）初中刚毕业，暑假后就读高中了，把他交给他的外公照看；还有几亩责任田交给亲戚种。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姜仁彩和大儿子闫通伦就跟着闫祥伦来到了深圳。

仓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看管仓库的人必须对工作极端负责。当时，闫振来看管的仓库可不是一般的仓库，它是隶属于深圳南山区消防大队下设的一个消防安装工程材料仓库，规模很大，各种材料都有。作为仓库重地，必须找一个人品好、责任心强的人来管理，否则，很容易出现差错。前几任仓库管理员都曾有过私自动用仓库材料的嫌疑，被公司清退了。正在公司老总为这事头疼的时候，有人推荐了闫振来。这次，老总很慎重，他通过多方了解，觉得闫振来是个诚实而又有责任心的人，便录用了他。

公司给出的待遇也是比较好的。为了工作上的方便，他们给看仓库的人安排了两间房子，并配置了住宿条件和做饭设备。这对于闫振来一家三口人来说，最实惠了，起码暂时不需要到外面去租房子，可以减轻一些经济负担。

闫振来对工作非常负责，所有材料堆放有序，严格履行材料进出手续，账目一清二楚，从未出现材料短少现象。他的人品和工作态度得到了老板的充分信赖和认可。老板主动跟他说，我的仓库就是你的家，这里有住的地方，也有做饭的地方，你们一家人尽管吃住在这里。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老板的话说得一家人心里暖暖的。

这里不仅成了三口人安居的一个“家”，而且成了众乡亲的一个“聚会点”。当时，在深圳工作的乡亲有闫振文、闫佩伦、闫祥伦、闫伟、海亮等。他们经常利用周末到这里聚餐喝酒。闫振来在老家时就炒得一手好菜，兄弟家、亲戚朋友家请客，就会请他去掌勺。同乡人在异乡是格外亲切的。现在，乡亲们到这里聚会，闫振来的心里感到格外高兴。他总是忙里忙外，炒上他的拿手好菜来招待大家。

大儿子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当保安。过了一个多月，妻子姜仁彩也找到了糊口的饭碗：在一家饭店里洗碗。当时，洗碗工待遇很低，月工资才500元，计算下来，两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好在包吃包住，开支也小。闫通伦是个诚实人，工作踏实而又能干，经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和鼓励。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有了奔头。

儿子大了，涉及到安家娶媳妇的事儿，做父母的，得为儿子的将来考虑。渐渐地，闫振来有了在深圳扎根的思想。开始，他让儿子学驾照，拿到驾照以后，又给他买了一辆车子，让他一边当保安，一边利用休息时间，跑出租车。

三口人在一起，日子过的倒也舒心乐意，可就是二儿子还在老家读书，让他们老是牵肠挂肚。特别是闫振来的妻子姜仁彩，本来心肠就软，一想起二儿子一个人在老家，就偷偷地摸眼泪。

三、从“留守儿童”到名牌大学生

妈妈想儿子，儿子自然也想妈妈。留守在家读书的闫都伦，同样心心念念地思念着妈妈。可村里人的话，却时常无意中刺痛他那稚嫩的神经。

“海明，你想你妈妈不？”村里人问。

这叫他怎么回答呢？说不想，那是心不由衷地说假话。说想，可能还没说出口，眼泪早就涌出来了。听到这话，海明只好快步跑开。决不能让人看到他的眼泪在眼里打转。

也许，像闫都伦这样的孩子，算是中国农村第一代留守儿童了。都伦一直寄校，只有周末才来到外公身边。外公一个人生活，而且年纪大了。都伦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服、做饭，有时还要照顾老人。虽然外公对他各方面都很好，每次回来，总是很关切地问这问那，有什么好吃的，也给他留着，但在都伦的心里，却怎么也没有家的感觉。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更加有一种落寞和孤苦的感觉。

都伦读高中了。他学习很认真。他非常清楚，知识改变命运。只有认真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才是农村人的唯一出路。为了多争取一点学习的时间，他曾和几个同学一起，早晨提前起床。但宿舍楼梯口的大门不到时间是不开的，出不去，他们就从大门上方“摇头窗”的空隙里钻出来。后来，被学校发现了，不许他们这样做，只好作罢……当然，他们的这一做法是不可取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这种“只争朝夕”的学习精神却是值得赞许的。正因为学习刻苦，各门功课都很优秀。

都伦知道父母亲在外打工挣钱供他上学不容易，所以生活上很注意节约。学校食堂里饭菜有价格贵的，也有价格便宜的，他总是拣价格便宜的买。由于长期这样，身体缺少营养，以致有一次上体育课时，竟然晕倒在操场上。从那以后，他才对自己的伙食标准作了适当的调整。

当时，都伦和他哥哥经常通信。他给哥哥说在家里的情况，哥哥给他说在深圳打工的情况。有的信件，都伦至今还珍藏着。哥哥在一封信上写道：“你说你想妈妈，妈妈也想你。她在酒店里洗碗，她要是走了，手里的活怎么办？昨天下班以后，我去看妈妈了，是从门缝里偷看的，不能让她知道……我看了，心里只想哭……你要好好读书，读出书来，将来就不用打工了……”每次读到哥哥的来信，都要一连读上好几遍，读着读着，眼泪就滴到了信笺上……

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联络不方便。都伦记得父亲刚去深圳那阵子，全村只有几部电话，他常常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在有固定电话的邻居家里等候父亲打来的长途电话。现在条件好了，外公家就安装了电话，可以用外公家的电话直接和父母通话。有一次，父亲对他说，你下次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只报喜不报忧，免得你妈妈心里难过。原来，他无意中透露了在学校晕倒的情况。他这才意识到有些话真的不应该说。

都伦读高三了，到了高考的冲刺阶段了。妈妈决定回家陪着孩子。这对都伦来说，当然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情。

妈妈终于回来了，每个周末，都伦奔向的不再是外公，而是日思夜想的妈妈。身心愉悦的环境，更加激发了他刻苦学习的热情。他的成绩本来就很好，这下有妈妈陪着，更靠前了一步。妈妈这次回来，在陪伴儿子读书的同时，一边种地，一边将家里的老房子也翻盖了。每次周末，母子俩欢聚到一起，儿子品尝着妈妈亲手做的饭菜，感到特别香甜。妈妈听说儿子学习进步的喜讯，觉得心里格外高兴。

一晃就到了高中毕业的季节。

高考结束了——分数公布了——录取通知书也来了——

闫都伦以远超一本分数线的优异成绩，被“双一流”名牌大学——“合肥工业大学”录取了！成了闫康邑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开学了，有的家长把孩子送到火车站，有的把孩子送到学校。都伦的妈妈只能把都伦送到村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她的眼圈红了。她忽然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儿子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我怎么就没想到买挂鞭炮放放呢？你看我这做的什么事？

儿子走了以后，妈妈也收拾收拾回深圳了。

作者简介

王秉钧，江苏沭阳人，现居扬州。原上海警备区退役军人。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中国楹联学会会员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上海启鸿艺术网签约书法家

北京华夏诗联书画院研究员

主要文学作品有：

《远征》（小说、散文集，与人合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解放上海的故事》（纪实文学，与人合作，上海少儿出版社出版）

《商海弄潮人》（报告文学集，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

《村支书日记》（长篇纪实，金陵书社出版公司出版）

《大美伴我行》（散文集，作家出版社出版）

其中，散文《为父亲送行》获中国散文学会颁发的“中国当代散文奖”，并入编《中国散文家代表作集》。

王秉钧出生于世代书香门第，自幼在父亲指导下练习书法、诵读古诗文，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国学根基深厚。本世纪初叶，客居南京，拜著名书法家戚庆隆先生为师，学习书法。既而，乔居新加坡，应新加坡书法协会会长陈声桂先生邀请，多次参加新加坡文艺界的书法交流活动。经过长期的学习和历经，集作家、诗人、楹联家、书法家于一身，有“文人书法家”之称。在“东方太阳城杯”海内外联墨双征中，联墨作品“日照千秋汤谷地，天台万古太阳神”排行“优秀作品”第一名。在书法艺术上追求传统书法的严谨法度与大众审美情趣的统一，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有人评论其的书法：“敦厚圆润，有忠厚之相；端庄沉稳，有正直之骨；恬淡平和，有儒雅之气；大度雍容，有君子之风。” 其书法作品被多家场馆、庙宇收藏，并入选结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