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YANG的美篇

R. YANG

<p class="ql-block">赶 会</p><p class="ql-block">(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我住的山坡下趟过一条很宽的石头河沟,向西翻两座岭,再沿着弯曲的小路往下走二十里,便是一片巨大的黄土高原。在那块黄土的中部,有个小镇叫做羊郭。每逢星期日,镇上就有集市,当地人称为"会" ,大约是庙会的意思罢。</p><p class="ql-block">听山民们说,从前的羊郭会是很热闹的,有农户自产山货小摊,有木头农具生意,有江湖杂耍变戏法,一到过年过节还有城里剧团来唱大戏的。塬上坳里山沟远近几十里的农户山民们都惯了赶会──他们叫 "上会”,不一定买卖东西,却图个轻松热闹。周而复始,上会成了山里人生活的重要部分。</p><p class="ql-block">可谁都没想到,一个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从京城一路闹进秦岭,山村的集会也没能逃过厄运,被当做四旧一齐扫了去。连着几年,不仅皮影戏踩高跷啦什么的销声匿迹,连小商小贩也都禁绝,羊郭会只剩下了柿饼草帽之类的土产交换。世代穷困寂寞的庄稼人如今连个凑闹的地方都没了。用山民们的话说,就是城里的败家子们巴不得这世上的人全都精屁股过日子。</p><p class="ql-block">就是那个年代,我从大学毕业被派进秦岭的深山里劳炼,种地砍柴自食其力,把日子过得象脚下坎坷的乱石山坡一样荒凉。可是垦荒虽忙,早就知道有羊郭会,还总想去看看,天天望着坡对面的山峦,怔怔地想着山那边有个羊郭镇,镇上有一个很大的集会。尽管也听说那会已经不象从前那样热闹,可总比这人烟绝迹的荒山野岭要好玩吧,这样地想着,见进山后的第一个农历年夜快要到了,决定去赶羊郭会。</p><p class="ql-block">世上一日,山中千年,那都是些没有日历没有钟表的糊涂岁月。我找出早已写成一笔烂账的劳炼日记,选了个星期天,要去赶会。</p><p class="ql-block">是日清晨,寒风凛冽,冰天雪地,我踏着山中的小路出发。伴随着我的是看惯了的景色:一盆灰蒙蒙的天空,布满枯枝积雪的山谷,和铺着薄冰的林间小道。还有听惯了声音,是北风掠过山谷树林的呼啸,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和解放鞋踩在冰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四周萧条枯燥,寒冷而带着一些不安。</p><p class="ql-block">我走得很快,中午时分,已经进了羊郭镇。</p><p class="ql-block">羊郭镇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它实在只是个村落。一条弯曲的土路把村落分为东西两半,冰水积雪烂泥混杂一起,把山民们叫做大街的那条土路弄得面目全非,难以行走。街两边是一色的农舍,土坯墙,黑瓦顶。光秃秃的白杨树稀稀地立在一些农院里,在寒风中发出呼呼的啸叫声。几条小路从大街分出去,一样的泥泞难行,路两边也是一样的泥房农舍。</p><p class="ql-block">远处,街的尽头,在黄白色的背景下,一排黑灰色的砖墙瓦房格外地显眼,那就是公社大院。走近了才发现大院对面还有一个小商店,出售针头线脑镰刀煤油之类的乡间杂货。</p><p class="ql-block">就这?就这。我从土路大街的顶头往回走。正是午时,大街上小街里都没有什么行人,只是从那些农舍的门口时时地有些脑袋探出来──当然那都是些西北高原的农民脑袋,那些脑袋望望天,再望望地,然后把眼睛停在了我的身上,那神态好比在看一位天外来客,不过只是一小会儿,脑袋们又悄悄地缩回门洞里去了。</p><p class="ql-block">我茫茫然地走着,鞋袜早已湿透,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奇怪,那著名的羊郭会上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突然,一阵高音喇叭的尖叫声从背后的远处传来,因为失真,听不清它在嚷什么。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车队,正从公社大院的方向往这边开过来,车上隐约地晃着一些人影。我立时就明白了,这是正在将犯人游街示众。那年月,我对这种声音与景象是烂熟的。</p><p class="ql-block">许多门洞里先钻出许多脑袋,像先前那样。然后,人就从门里走出来了。只见大人们不慌不忙,小孩们拉着大人们的衣裤,一齐从门洞里走出来了。他们沿街而立,不跑不乱,只盯着那高音喇叭的方向,使人想到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看这种游街。</p><p class="ql-block">我无处再走,于是也就在街口静静地站住,翘首以待。</p><p class="ql-block">三辆解放牌卡车缓缓而行,由远而近。第一辆是广播车,车顶的劣质喇叭嘶嘶地响,震耳欲聋,把女广播员的读音掩盖得时有时无。不过从喊叫的话语还是可以听出,这些被载着游街的犯人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因为偷盗成性而做了反革命分子。我仔细地听着,却始终不明白偷东西与反革命会存在必然的联系。</p><p class="ql-block">很快,第二辆车到了,这是游街的主题:五花大绑的犯人们。只见十来个年轻人被绑得结结实实面向两侧站在车斗里,每人背上插了长长的木牌,木牌上写着各自的名字和罪行。他们全都形体消瘦,衣衫破旧,有翻着眼珠往天上看的,有低头望着车梆子的,有朝观众扫来扫去好像寻人一般的。还有几个孩儿般稚嫩的脸上神情木然,面色青紫。毫无疑问,今天是这些孩子值得记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有个小伙子眼角和鼻梁肿得连成一片,从嘴边淌下的血迹把脖子都染红了,只是那身污绿色的旧军大衣还让人联想起他当年的威风。一个女孩子嘴上挂着长长的鼻涕,不停地咳嗽,大约是病了。</p><p class="ql-block">忽然,那个血脖子小伙从人群中注意到了我,用他那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我看,那神色好像是在说:你小子也来这凑热闹!我不认识他,心里先惊了一下,然后竟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不自主地向四周望了望,看到那一片黑黑的人头里,就我一个戴着眼镜。他看出了我的不良身份!确实,在这块人间最奇特的土地上,我总是走错地方,好像此刻,我就不该在这么个地方看什么热闹的。可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么?这样地想着,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悲哀。再然后,不知为什么,那小伙子凶恶的样子,竟然连着在我眼前晃,不肯离去。</p><p class="ql-block">忽然想起前几年在陕北见过的场景,跟这一模一样,只是车上的孩儿一律来自京城。那是个五一节,我因公事从延安去志丹,在城外见到正在准备游街的车队。</p><p class="ql-block">后来竟一直记着那几个宝贝孩儿的名字。</p><p class="ql-block">接着第三辆车是怎么过的,我已经不再去注意,只记得一些缩了颈怀里揣着老式步枪的民兵,散漫地站在车上,把手插在袖筒里,随着车一起颠颠簸簸地远去。</p><p class="ql-block">车队早已驶出镇外,想必去了别的村庄。我呆呆地地站在街头,神志恍忽。一阵寒风吹过,我抖了一下,才注意到人们集堆正在议论。听见有人说,那是些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在城里没事做跑到乡下,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恶不作,真是乡村一大祸害。又有人说,他们只是些娃子,小小年纪就离了父母,什么都不懂,犯些毛病真不算啥,干嘛这样地整他们。还有人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糊涂啦,让人把国家弄得这样乱哄哄,啥时候才得安定呢。</p><p class="ql-block">不管怎样,这阵子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走错地方的读书人。</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人们纷纷散去,街上恢复了冰冷的静寂,我开始移动一双冻得有些发僵的脚,吱吱的水声又从鞋里响了起来。又把羊郭镇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大圈子,还是没有看见那个叫做会的集市。</p><p class="ql-block">寒风呼号,饥肠辘辘,忽然想找点东西吃。见一位抱着小孩的女人从街口出来,于是上前打听。然而见到我走近,那女人却不停地往后退,差不多快退回门洞里去的时候,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大约是我冻得快发抖的样子,或者是我不停地扶着眼镜的样子,最后让她把心放了下来。我仔细地告诉她,我不是上山下乡的插队知青,跟刚才车上绑着的那些人不是一伙的。看来她是明白了我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后来,确实是后来,我就问她关于集市的事。她奇怪地笑了起来,顿了一会儿,给了那一个我无法相信的答案:羊郭会总在星期天的,今天是星期六。</p><p class="ql-block">离开大街,通往山里的路昏暗曲折,默默地爬向遥远的天际。走出不远,我又不禁转身望去,在寒冷而凝固的冬日里,小镇显得无比荒凉陌生。</p><p class="ql-block">回到自己山坡上那个茅草屋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尽,冻了一天,饿了一天,此刻,我只想把那记错了时日的本子找出来撕毁,丢掉。然而,我终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重重地倒下,一头栽进草堆里的被褥睡去了。</p> <p class="ql-block">黄狗峪。水彩画,38x65,本人作品。去《赶会》那年,我就住在这山坡的背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