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上浦馆畔：孟浩然、张子容乐城唱和

劉順平書法館

西乡上浦馆畔：孟浩然、张子容乐城唱和

一、千里奔赴，乐城之约

唐玄宗开元十九年（731），孟浩然已凭借清新自然的诗作在大唐诗坛崭露头角。彼时，他正沉醉于四处漫游，以山川为墨，岁月为笔，书写诗意人生。然而，一则消息打破了他悠然的漫游生活——好友张子容被贬至乐城（今温州乐清）任职。

孟浩然与张子容皆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相知，情谊深厚，恰似命运之线将他们紧密相连。早年，二人一同隐居鹿门山，那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鹿门山清幽静谧，宛如世外桃源，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创作环境。每日，他们或漫步山林，聆听鸟儿欢歌，感受微风轻抚；或静坐溪边，观鱼儿嬉戏，思索人生真谛。兴致盎然时，便吟诗作赋，以诗会友，用文字描绘眼前美景与心中感悟，欢声笑语与诗韵在山水林间潺潺流淌。

人生轨迹总是充满变数。张子容后来决心踏入仕途，凭借自身才华顺利考取进士，本以为前途光明，却不料官场复杂险恶，历经波折后，最终被贬为乐城尉。乐城，在唐代版图中犹如被遗忘的角落，偏远荒蛮，被视作仕途绝境。张子容在诗中无奈描述此地夹于“穷海”与“恶溪”之间，“有时闻虎啸，无夜不猿啼”，尽显落难之苦与内心苦闷。

这年冬天，凛冽寒风未能阻挡孟浩然前往乐清的脚步。阔别老友十余年，思念如潮。他怀着满腔深情厚谊，毅然踏上充满期待的旅程。开元二十年（732）冬末，他乘船沿水路前行，一路风景在他眼中或许都染上了即将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夜幕降临，船泊瓯江（永嘉江），万籁俱寂，唯有江水轻拍船舷。睡梦中的孟浩然被潮声惊醒，起身走出船舱，只见斜月挂天，清冷月光洒在江面，波光粼粼。此情此景触动他内心柔软处，当即写下《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字里行间，满是对早日与老友相见的急切期盼，这份急切，穿越千年，仍能让我们感同身受。

二、上浦相聚，岁除唱和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江面，孟浩然乘船缓缓靠近乐清西乡的上浦馆（今乐清西乡琯头）。张子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晨曦中，他身影略显单薄，眼神却难掩兴奋与期待。孟浩然身影出现的瞬间，二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化作激动泪水。多年分别未冲淡情谊，反而让友情愈发醇厚。

短暂寒暄后，他们携手同游江心孤屿。一路上，鹿门山的往昔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孟浩然在《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中生动记录下重逢场景：“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此时的江村，在夕阳余晖下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光芒，如梦如幻。他们对着远处群山举杯畅饮，酒意化作诗意。登上江心孤屿，极目远眺，水天相接，孤帆远影，大自然的壮丽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二人即兴赋诗，定格美好瞬间。然而，喜悦之中，张子容也流露出对任所荒凉的感慨：“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话语中满是仕途不顺的无奈与对故乡的深切思念。孟浩然听着老友倾诉，心中也涌起一丝悲凉，虽境遇不同，此刻心境却如此相似。

时光匆匆，除夕悄然来临。这个象征团圆与希望的节日，给身处异乡的他们带来别样温暖。二人回到乐成县衙，张子容精心准备，热情设宴款待孟浩然。县衙内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氛围。席间，张子容满怀深情赋诗《除夕乐城逢孟浩然》：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

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

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

此诗表达了对孟浩然远道而来的欢迎，柏叶酒、九枝花描绘出宴会欢乐场景，将孟浩然比作孟嘉，称赞其才华，同时表明自己虽处困境，仍有“东山再起”之志，并非贪图奢华。

孟浩然以《除夜乐城逢张少府》回应：

“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

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

平生复能几？一别十余春。”

诗中感慨自己漂泊如乘槎客，与老友在异乡除夕重逢实属难得，回忆分别后的岁月，心中满是感慨。这两首诗，不仅是文字交流，更是心灵碰撞，于偏僻滨海之地、除夕之时重逢，欣喜中带着辛酸，“平生能复几？一别十余春”，情真意切。

当晚守岁，县衙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孟浩然又作《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

此诗相比《除夜乐城逢张少府》更为欢快，描绘出温馨欢乐的除夕守岁画面。他们欣赏着熟悉的《梅花》旧曲，传递着象征新年的柏酒，延续守岁传统。尽管仕途不顺，诗中却透着失意中的豪迈，尽显盛唐气象。此刻，他们仿佛忘却一切烦恼，沉浸在友情带来的温暖之中。

然而，欢乐短暂。孟浩然多年求官无果，又在异乡过年，心中难免悲愁。加之旅途劳顿、水土不服与彻夜饮酒，春节过后，孟浩然病倒了。卧病在床的他，望着窗外景色，思乡之情愈发浓烈。乐清虽有老友相伴，故乡的山水与亲人面容却常浮现梦中。他在病中写下《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

“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

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

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

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

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

归欤理舟楫，江海正无波。”

诗人开篇便道出身处异乡的乡思乡愁，接着描绘春风解冻、蛰虫惊醒、庭院树绿之景，空对美酒却卧病在床，最后决定归乡。

开元二十一年（733）初春，张子容理解好友心情，待其病体稍愈，便精心整理行装，细心雇好船只。临别之际，二人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再次互赠诗作以表心意。张子容送至温州西亭，作《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相赠，其一：

“吴越相逢地，西亭送别津。

风潮看解缆，云海去愁人。

乡在桃林岸，山连枫树春。

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

其二：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第一首描绘送别场景，看着孟浩然乘船离去，满是离愁别绪，同时表达自己对故乡的思念，希望日后与孟浩然比邻而居；第二首则劝慰孟浩然回归田园，享受简单生活，不必再为仕途奔波。

孟浩然以《永嘉别张子容》回赠：

“旧国余归楚，新年子贺正。

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旧朋。

日暮故园意，汀洲春草生。

何时一杯酒，重与季鹰倾？”

新年过后，诗人扬帆回故乡襄阳。茫茫海天，乡愁沉沉，友情款款。看到江边小洲春草生长，更添思乡之情。孟浩然借张翰因秋风起思念家乡莼菜羹和鲈鱼脍而辞官南归的典故，抒发依依惜别之情，期盼与好友在家乡重逢，举杯共饮、畅谈人生。“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旧朋”，将他对友情的眷恋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诗韵留芳，文化添彩

孟浩然作为唐代山水诗的开创者，在诗坛独树一帜。他的诗风疏野、清拔、悲慨，与王维静美、客观的田园诗风截然不同。孟浩然的诗意充满动感与主观性，他仿佛拥有神奇魔力，即便描绘静景，也能赋予其灵动活力。如“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寥寥数字，便让青松与苦竹在岁月风霜洗礼下，展现出坚韧与沧桑，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此次乐清之行，对孟浩然诗歌创作影响深远。他与张子容的唱和诗作，不仅是个人情感抒发，更是地域文化与个人感悟的完美融合。这些诗作融入了温州独特风物，如瓯江潮水、江心孤屿壮美、乐清山海风光等，同时饱含着他们仕途失意、友情珍贵、思乡愁绪等个人感怀际遇。这种融合让友情在诗歌中愈发珍贵，历经岁月沉淀，愈发醇厚。同时，这些诗作也为乐清文化增添了厚重底蕴，如璀璨明珠，镶嵌在乐清千年文化长河中。

一千三百年前，孟浩然等大诗人的到来，如春风拂过大地，将乐清的山海之美融入唐诗的宏大审美领域。他们的诗作与故事，成为乐清千年文化中一道璀璨风景。这些诗歌不仅记录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与情感世界，也让后人通过文字领略唐代乐清的风土人情与文化魅力。历经岁月流转，这些诗作依然熠熠生辉，吸引后人不断探寻品味。每一次诵读，都仿佛能穿越时空，与孟浩然和张子容一同感受真挚友情，领略乐清山水之美，体会唐代诗坛的繁荣魅力。它们是历史的见证，文化的传承，更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