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薇薇:酒吧里的蓝调诗人

五哥放羊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i> 酒吧里的蓝调诗人</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文/商薇薇【美国】</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星期六傍晚,在一幢仓库模样的砖房前,两个年轻人手攥着钞票,在起劲地兜售着什么。一问,是音乐,真人现场音乐会,八点开始。</p><p class="ql-block"> 我们狐疑地向周围看去,这里地处芝加哥西郊的小城伯温,傍着南哈雷姆大街,车来车往,没谁会对这栋没有窗户,不见灯火的房子多看上一眼。再看这两个人:脑袋上反扣着棒球帽,穿着口袋一样松垮的牛仔裤,脏兮兮的旅游鞋,粗胳膊大手地捏着多是一美元的零票子,怎么看怎么和音乐搭不上调。</p><p class="ql-block"> “什么音乐?”我们问。</p><p class="ql-block"> 一个家伙顺手往脑后那道门一指:“蓝调。”</p><p class="ql-block"> “蓝调?”仔细一看,砖房斜对着街的地方,是一道门框被漆成蓝色的小门。顺着门往上看,在房顶上方和路边的电线杆子间,架着个百威啤酒的招牌。再往下,又叠出另一个招牌,上面是红色的大字:“哈雷姆大街休闲厅。”红字下方是一行小黑字:“邋遢者俱乐部。”</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里是个酒吧。</p><p class="ql-block"> 在美国,有成百上千的业余乐队在酒吧里演奏。特别是到了周末,这里那里的,常能看到三五人的小乐队,甚至上十人的管乐队。当然也有跑单儿的。不管是谁,观众都鼓掌喝彩,都借着兴头多要两瓶啤酒。人们跟着熟悉的音乐节拍摇晃摆动,酒吧老板乐不可支,乐手更是劲头十足,把个鼓啊弦啊的弄得震天响。我们曾经问过一个乐手,全美国有多少这样的乐队。他说没数,人人都可以是个乐队。</p><p class="ql-block"> 知道蓝调,但不十分感兴趣。转身离开之际,不经意地往门上那张招贴撩了一眼,只一眼,便一下子被那歪歪斜斜,黑体放大的 “口琴”两个字 抓住了魂儿。</p><p class="ql-block"> 没错,是口琴。从前,在还没有MP3和手机的时候,块儿八毛的买过,试着吹过,后来丢在什么角落里,忘了。但口琴吹出的曲子没忘啊。那时候,谁要是用革命歌曲暖身后,吹一曲《克拉玛依,我爱你》, 借题发挥一下不敢暴露的青春渴望,就足以耸动人心了。要是谁瞅准什么机会场合,吹个《山楂树》,把在俩小伙中不知选哪一个的姑娘的忧愁表达一下,就等于像风吹蒲公英,把女孩子们暗恋的种子撒得漫山遍野都是了。更甚的是,要是谁能用手在口琴上弄出颤音,或是伙同什么人,来一曲口琴二重奏《鸽子》,那名声就赚大了。校里校外,远远近近的,没准儿就会有人指着你,说出你的名字和业绩。</p><p class="ql-block"> 那两人中,有一个下巴上点着一撮小胡子,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怂恿道:“六块钱,进去瞧瞧。”</p><p class="ql-block"> 我们数出零钱,递过去:“真有口琴?”</p><p class="ql-block"> “没口琴还叫蓝调吗?”</p><p class="ql-block"> 推开哈雷姆大街酒吧那道厚重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地下室的阴冷气和震耳欲聋的电吉他声和鼓声。因为灯光太暗,好一阵子,才看清圈在中间的长方形大吧台。吧台对面,屋子里面靠墙的地方,是个简陋的舞台,舞台上方几盏灯,凸显着背后墙上的招贴:“哈雷姆现场音乐会”。台上一个小乐队在演奏。共三人:吉他手兼主唱,低音贝斯,还有鼓手。竖着耳朵听了听,没听出调儿。</p><p class="ql-block"> 吧台周围坐满了人,只在墙与椅子间留下窄窄的过道。知道有人进来,人们便都回过头来看。见是外来人,便又都扭过头去看舞台。这是美国典型的街区小酒吧,光顾的大多是常客,提名道姓地,大家几乎都认识。聚在一起,开开玩笑,谈谈球赛,或是随便捡起个话题侃侃,谁和谁都不见外。</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吧台靠门的地方找到一个空位,半站半坐地挤在那里。一个穿低胸紧身黑衣的年轻女人,正在吧台里招呼顾客。看起来她同所有人都很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笑着,然后走过来问我们:“想喝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得喝点什么,这是规矩。那就来两瓶百威啤酒吧。酒来了,先呷两口,再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张大点儿的票子,放到桌上。钱找好后,别忙着揣兜里,放在那儿,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即使不再要酒了,也要等着最后结帐,把小费留足,再把钱收好。这也是规矩。</p><p class="ql-block"> 台上音乐在不间歇地演奏着。歌手一身黑衣,头上斜压一顶黑色贝雷帽,眼睛罩在暗影里。他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曲调低而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随着他的手指快速游走滑动,吉他弦间迸出尖利的颤音,他的声音变得高亢激烈起来,贝斯和鼓于是跟上,打出类似摇滚乐样的节奏,台下观众也随着有了反应。</p><p class="ql-block"> 我们用心用力去听,也听不清歌手唱的是什么。他用鼻音和轻音把词儿吞进去了。也找不着调。歌的曲子好像一直在半音区域滑动,对我们这些粗通都来米的人,那整个就是一个跑调。这回可知道什么是蓝调了。坐在那儿,捏着长颈啤酒瓶,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外来人了,免不了有点尴尬,决定把酒喝完就撤退。</p><p class="ql-block"> 可怎么没见口琴呢?我们不是为了口琴而来的吗?这时我们注意到,在演出台和吧台之间,有一个像乐池一样低下去的地方,摆着几张桌椅。我们顺着窄窄的过道拾级而下,在最靠近舞台的桌子前坐下来。这一下,我们和台上的乐队几乎面对面了。</p><p class="ql-block"> 黑衣乐手停下来,调了调吉他弦,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前并排立着两个麦克。他在吉他上拨了一串音符,对着一个麦克唱道:</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常常奇怪,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i></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他把嘴凑近另一个麦克,一阵琴声呜呜咽咽地,颤抖着从那里传出来。这是口琴,原来这口琴被绑在麦克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难道我来到这里,</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就是为了学会哭泣……</i></p><p class="ql-block">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口琴和吉他的间奏。我们注意到他左手小手指上套了一截钢管,弹奏间,钢管时不时在琴弦上滑动,那被手指揉在弦间的音符,就摇曳出绚丽绵长的尾音。贝斯手是一个硕大的汉子,对架子鼓的黑人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跟着打出低沉而又清晰的节奏。那口琴好像在呼唤和倾诉,电吉他奏出和弦应答。低音贝斯和鼓似在抚慰:“Ok, Ok,我们明白……”</p> <p class="ql-block">  美国号称“蓝调之王”的黑人乐手B.B.金说:“蓝调就是你知道你的女人跟了别的男人了,于是你把你的愤怒和破碎的心,交给了音乐。”</p><p class="ql-block"> B.B.金1925年出生在美国密西西比州一个棉花种植园的小木屋里,曾在蓝调舞台上活跃了大半个世纪。四九年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在一个小舞厅里演出时,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叫露西的女人发生战斗,把用来取暖的柴油桶掀翻,整个舞厅被付之一炬。B.B.金逃出后,想起他那刚花三十块钱买的电吉他,便冒死冲进火海把它抢救出来。从此,他把他的吉他叫“露西”,告诉自己,别做蠢事,有心事和烦恼,说给“露西”去听。</p><p class="ql-block"> “蓝”在英语里,代表悲哀和痛苦。作为音乐,蓝调起源于十九世纪末美国南方黑人的灵歌,劳动号子,和田地里彼此的呼唤和应答,也就是所谓的“棉田里的音乐”。那些蓝调乐手一路走过来,把他们源于非洲的,粗糙却又自然天成的音乐元素,与欧洲音乐的和弦结构结合到一起,发展成一种独特的,吉他与歌唱交替呼应的音乐类型。最早的蓝调曲子,是一百多年前一个叫 W.C. 翰地的黑人音乐家写的。翰地的父亲是教堂牧师,所以他能比大多数黑人多些机会,接触到文字和乐谱。据说,1903年的一天,他在密西西比的一个小火车站等车时困了,正要打盹儿,旁边一个瘦瘦的黑人开始用刀刃砰砰地弹起吉他来。这人一边弹一边唱,还时不时地用刀刃横压琴弦,弄出和弦的效果。翰地从来不知道有人能用这样简单的方式,弹奏出如此复杂的“奇怪”的乐曲来。于是他把这曲子写下来,成为第一支有乐谱记录的蓝调。</p><p class="ql-block"> 蓝调后来即便被娱乐化了,骨子里表达的仍然是人生的苦难。三十年代,黑人乐手罗伯特•约翰逊的一曲《十字路口蓝调》,道出了当时黑人在暗夜中的孤独和无助:</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走到十字路口,</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双膝跪倒在地,</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恳请上苍的怜悯,</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救救可怜的鲍勃。</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嗯嗯,我站在十字路口,</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想搭个便车,</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噢咦咦,我想搭个便车。</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但没人理睬我,宝贝,</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所有的车都从我身旁飞驰而过 ……</i></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芝加哥蓝调的极盛时期。那时候,整个城市西部和南部的夜空,几乎都被蓝调点亮了。那里是黑人和下层人集中的地方,到了周末晚上,会有几十个乐队挤在大街小巷的酒吧或俱乐部里演奏。你随便走进一家酒吧,没准会遇到你最仰慕的,世界第一流的蓝调乐手。</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后,蓝调在芝加哥开始走下势。一句话,时代变了。蓝调源于下层人的音乐,倾诉的是生活中的不易和悲苦,前辈蓝调乐手们说:“没有悲哀,怎会知道幸福?”而到了世纪末和新世纪,幽默与自嘲成为时尚,即便在黑人群体里,蓝调也不被年轻一代接受了,他们更喜欢和着韵律节拍前摇后晃,用顺口溜方式饶舌,调侃。</p><p class="ql-block"> 我们有一个音乐家朋友叫鲁格,他专门谱写和演奏一种源自于牙买加的流行音乐,叫“雷鬼”。周末,鲁格还在酒吧里调鸡尾酒,那一招一式,带着韵律和节奏,相当地“雷鬼”。我们出于好奇,曾特地大老远地跑到芝加哥北部一个俱乐部,去看他的小乐队表演。</p><p class="ql-block"> 因为去得早,便在附近的街上溜达,一抬眼,看到一块霓虹灯圈的大招牌,上面嵌着的蓝色大字“蓝调”正眨着眼招徕路人。听说,当蓝调在西边和南边的源头几近枯竭时,有人便不失时机地把它移植到北边的富人区,专供人们参观怀旧。到了芝加哥,听听有名的芝加哥蓝调,体验一下过去时代下层小酒吧的氛围,正是游人们要找的情调。眼前这个《蓝调》,是芝加哥几个有名的商业性蓝调酒吧之一。</p><p class="ql-block"> 酒吧门口,有一个健硕的黑人在收门票钱。八块。交了钱,却推不开门。使劲,那壮汉说。于是我们用身子撞开了门。只见门里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在酒吧紧里头的台子上,一伙人正在起劲地敲着弹着,音乐传出来,直击耳膜。我们好不容易在靠墙的地方,觅得一个破旧得开了花的小皮椅,坐下来,喘口气,打量四周。只见斑痕累累的墙上,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照片和过了时的招贴。棚顶黑呼呼的,架在上面的横梁,像百年朽木,随时会断裂压将下来。但是别被这个表象给唬了。这里是芝加哥的富人区,也是游客常捎脚的地方,这个《蓝调》,活脱脱一个人造的下层酒吧,象好莱坞的摄影棚,是专供讲故事怀旧的。</p><p class="ql-block"> 再看那半圆台子上,坐在前面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穿着邋遢的黑人。他粗笨的手指把吉他拨拉得尖利刺耳, 硕大的身子跟着音乐节奏,在那个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椅子上,前摇后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一个跟头,栽到台下来。他后面是一个黑人鼓手和贝斯手,台下一角,还一个在弹电子琴,也是黑人。他们敲的敲,弹的弹,你呼我应,十分热闹。左右看看,台下听蓝调的,没有一个黑人。他们大多是年轻人,着装不说入时也都很得体。他们有的挨着小桌子坐着,有的扎堆站着,手捏着啤酒瓶,敞着领口,松开领带,酒酣耳热的,已经跟着进入情况了。</p><p class="ql-block"> 那主唱挥手弹出个调,大声问:“嘿,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p><p class="ql-block"> 有人答:“英国,澳大利亚,纽约,加拿大。”</p><p class="ql-block"> 还有人喊:“邻居,印第安那。”</p><p class="ql-block"> 他又问:“今天感觉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起喊:“好极了!”</p><p class="ql-block"> 问:“喜欢蓝调吗?”</p><p class="ql-block"> “Yes!”众人喊。</p><p class="ql-block"> 他又叫道:“说Hell Yes(见鬼, yes)!”</p><p class="ql-block"> 大家跟着喊:“ Hell, yes!”然后响起尖锐的口哨声。这时可说群情沸腾了,主唱于是快速拨动琴弦,唱道:</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宝贝儿,宝贝儿,</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在想什么?</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现在安顿下来啦,</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心里没法不惦记你。</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有五分硬币,可是宝贝儿,</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希望我能有一毛。</i></p><p class="ql-block"> 他一挥手,观众立刻跟上:“我有五分硬币,可是宝贝儿,我希望我能有一毛。”</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蓝调他装了一肚子,一抬手,一拨弦,那音儿就成串地流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又问: “你们醉了吗?”</p><p class="ql-block"> 有人喊:“还没有!”</p><p class="ql-block"> 他于是唱:</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醉了,我回家,</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老婆不见了。</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去找,找不到,</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嘿,伙计,</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她是不是躲在你车里啦?</i></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阵哄笑和口哨声。酒吧侍女在人们中间穿梭来往,把酒递给那些差不多已经喝醉的人,赚回大把的钞票。平时那些正儿八经的人们,很是放浪形骸了一把。这是因为蓝调。这蓝调是酒,是刺激,是商业招牌,是芝加哥的特产。</p> <p class="ql-block">  从《蓝调》里挤出来,直奔鲁格小乐队演出的俱乐部。推开门,如同到了加勒比海的小岛,欢快亮丽的音乐,着实让我们松了口气。这“雷鬼”,真让人耳目一新。几个人生气勃勃地列成一排,拿着各式乐器,不用同观众互动,他们自己就先陶醉了。鲁格是作曲兼吉他手,时不时地还跟着唱和声。我们跟鲁格说,这牙买加的音乐真有风情。鲁格说,“雷鬼”不是纯牙买加音乐,它还有节奏蓝调的风格。</p><p class="ql-block"> 老天,又是蓝调。</p><p class="ql-block"> 我们讲了刚才《蓝调》酒吧里的故事,问鲁格那儿的蓝调和斯图特贝克•约翰的蓝调,哪个才是正宗?鲁格说,要想听真正的芝加哥蓝调,得到城市的南边去。他给了我们一个南边蓝调酒吧的名字和地址,还告诉我们,芝加哥很多过去有名的蓝调酒吧,现在都没了踪迹。就是这家,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p><p class="ql-block"> 这酒吧的名字是《无铅蓝调》,意思是不含杂质 的,原汁原味的蓝调。再看地址:7004 南芝加哥大街,脑瓜皮一下子发怵了。在芝加哥,往南过了三十五街,就进入黑人区了。那7004号是在七十四街上,离地铁南头的终点站没多远了。每天早上,新闻里时不时就报道那一带发生的抢劫,枪击和着火事件。那倒也罢了。可要是晚上八九点跑到那儿的街上晃,让枪顶到脑门上的几率,还是不小的。不是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要不去那里看看,这个蓝调故事就讲不下去了。我们于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向芝加哥最南部的腹地进发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四十几街,我们开始紧张地盯着车窗向外看。其实,那里的街道并不显得多破败。麦当劳,商店,和加油站什么的都完好无缺地立在那儿,只是显得空旷,几乎瞄不到什么人影。</p><p class="ql-block"> 开进一座桥洞,里面积着水,开出来,一阵风,把地上的纸片吹起来,在空中打旋儿。 《无铅蓝调》孤零零地站在街角。我们把车开进对面的一个小空场,停在唯一的一辆满身涂鸦的,破旧的大面包车旁。下了车,前后左右瞧着,小心地走到酒吧门前。拉拉门把手,不动。门在里面给锁住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开始敲门,里面走出一个黑人妇女,五十几岁的样子,见我们慈眉善眼的,没什么暴力倾向,便开了门。一进门,便看到对面靠墙的台子。台下是桌椅。吧台在左侧,往里伸出去,空间不小。这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演唱要在九点开始。有几个人正在台子上装音响接电线,录音机开着,播放着类似摇滚乐的曲子。坐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心想这蓝调酒吧播摇滚乐,等于在可口可乐的地盘喝百事可乐,好像有点不对头,便过去问站在台边的一个瘦高黑人,这音乐该不是摇滚乐吧?那人很认真地打量一下我们,说这是节奏蓝调。节奏蓝调? 它不是还和鲁格的“雷鬼”挨边儿吗?又问:这节奏蓝调和传统的蓝调有何区别?他虔诚地朝棚顶那儿看一下,说节奏蓝调是关于灵魂的,传统蓝调是关于生活的。他问我们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说中国。他眼睛一亮,说他叫雷,是乐队的吉他手,欢迎我们来听他们的演奏。他回身把我们介绍给乐队其他几个人。大家于是握手拍肩,马上就 “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了。</p><p class="ql-block"> 酒吧开始上人了。来的大多数是中老年黑人。九点,乐队开始演奏。雷唱了一曲,叫《大眼女人》,大意是:当警察撞进门,见“她”手里正拿把枪。这词儿有点发怵,但曲调很好听,心想,这就是“无铅”蓝调了,果然很“生活”。</p><p class="ql-block">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短发,矮胖的黑人女人走进来,不慌不忙在靠台边的一个座位坐下来。雷停下来,哈腰跟她说话,说了有一会儿,便伸过手去,把那个女人扶上台。雷说:“请大家欢迎克劳黛•米勒女士!” 大家鼓掌,像欢迎一个老朋友。雷弹出个前奏,很轻,绝不喧宾夺主。米勒随着节奏轻轻扭动了一下身体,又一下,委婉地用鼻音哼出个调子,像在呼唤藏在身体里原始的生命。她开始唱:</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又老又穷,脏得像泥土。</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噢,给我一点亮光,</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或是一个年轻男人,</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噢,呀, 一个年轻男人,</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的日子也会有盼头。</i></p><p class="ql-block"> 她的生命苏醒了,伸展开来,弥漫在空气里,掠过你的头发,你的脸, 你的手,然后触到你的心。或轻或重地,你感到心痛和悲悯。一瞬间,你变成百年前棉田里的劳作者,想在烈日下直起腰,回应一声那悲怆的呼唤。也是在那一瞬间,我们懂得了蓝调。</p><p class="ql-block"> 米勒唱的曲子,大部分是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那一曲《摇晃着我吧,宝贝》,是蓝调的经典。随着吉他的轻点轻拨,米勒把它唱得回旋而余韵十足。她还唱:“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和好如初?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离开。” 她走下台子,走近她熟悉的观众,用不同的调儿,十分动情地,反复唱着那一句:“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离开”。一个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他没地方可去。”米勒唱:“回来吧,让我们和好如初。”</p><p class="ql-block"> 人们笑翻了。但那小伙说的没错,生活在这一带的人,真的是无处可去。几十年前,他们从南方迁徙过来,那时生活是流动的。现在,生活好像停滞了,变成一潭死水,大部分人没工作,能混几个钱,晚上到酒吧坐坐,就是乐趣了。这话说来就长了,还是回到蓝调吧。</p><p class="ql-block"> 米勒回到台上,又唱:</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知道我不会再好起来了,</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请告诉人们,</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宽恕我,为我祈祷,</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慢慢地,慢慢地,我走向尽头。</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i></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回头再看一眼孤零零的《无铅蓝调》,有点悲哀地想:蓝调是母亲,她孕育,她给予,她也慢慢苍老,慢慢枯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