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书有味

老笨

　　闲暇之余，翻翻闲书，看似随意，却频频心动。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种非功利的阅读，颇能滋养身心。

散文是我闲书的嗜好。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更是爱不释手。汪老高邮人，里下河地区的文脉基因，浸润了他的文学血脉，阅读他的散文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其对故乡文化的眷恋，赋予植物、食物、时令等具象符号以首丘之情，乡愁在字句缝隙间汩汩流淌，散发着油盐酱醋的味道。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是正经文学家”，更愿意接受“美食家”这顶帽子。

　　《故乡的食物》一文，以高邮地区民间饮食为主线，生动地描写了故乡的各类特色小吃、时令美味，如咸鸭蛋、野鸭子、焦屑、虎头鲨、螺蛳、芥菜等。作为生活在里下河地区的我们，读了倍感温馨。比如写咸鸭蛋：“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是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还喜滋滋的自夸：“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写野鸭子：“卖野鸭子都是带毛的。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当场去毛，拔野鸭子毛是不能用开水烫的，野鸭子皮薄，一烫，皮就破了。”“代客拔毛，不另收费，卖野鸭子的只要那一点鸭毛，野鸭毛是值钱的。”写螺蛳：“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啦喀啦地响。”

平淡质朴的文字构建了一个舌尖上的故乡，“这些食物，在别处是吃不到的，吃到了，也不总是那个味。”那个味，就是对逝去时光的无限怀念，对家乡烟火的深情凝望。那个味，就是一位文化巨匠对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式微的惋惜和忧思。共情之余，殷殷眷恋，怎不令人感动，抚人寻思。

　　不同于汪曾祺散文的恬淡独到，滋味悠长，周国平的散文则是理性思辨，逻辑严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通常探讨人生，爱情，孤独，死亡这些主题，被誉为哲学家里的散文家，散文家里的哲学家。

周国平提出，“生命本无意义，但人必须赋予其意义。”他认为，“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告诫人们，“要记住人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但可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平静的承受落在自己头上的必不可免的遭遇。”

世俗认为，孤独是可怕的。周国平认为，孤独源于人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灵魂的觉醒”。当一个人开始追问生命的意义，存在的本质时，必然与孤独相遇。这种孤独不是消极的，而是精神觉醒的标志。他在《各自的朝圣路》中提到，“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他反对将孤独视为需要治愈的病症，而是主张接纳他作为生命的常态。试图用喧嚣掩盖孤独，只会让人更浮躁，唯有直面孤独才能实现精神的超越。他旁证博引许多伟大的艺术，哲学和文学创造都诞生于孤独之中，人只有在孤独之中才能直面内心，产生独到的见解。他在《思想的星空》中写道，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孤独。同时严肃指出，孤独绝不是寂寞，寂寞是一种虚空状态，渴求外人的关注和陪伴，而孤独是精神上的自足，是“饱满的沉默”。寂寞者寻求热闹，孤独者享受安宁。

　　2022年疫情期间的居家隔离，客观上制造了物理层面的生存孤岛，这正好印证了周国平关于“人的存在本质上是孤独的”这一论断。起初，人们陷入了社交断崖式下跌的真空，象突然拔掉电线的游乐场，旋转的木马戛然而止，让人感到无比寂寞，度日如年。

随着富有成效的宣传引导，人们渐渐开始内省，与其这样干耗着焦虑不安，何不抓住这段独处时光做些自己喜欢而平常无暇顾及的事情呢？于是，有的阅读思考，有的艺术创作，有的坚持写隔离日记，有的网上学习各种技艺等等，不一而足，消极的寂寞转化成了积极的孤独，走在精神觉醒自我成长的路上，让孤独散发出了宁静的芬芳，这不正是周国平“孤独是人的宿命”理论在危机情境下最生动的诠释吗？

　　一日闲逛书店，《梁衡理性散文》赫然映入眼帘，草草一翻，代序令我心动：文章为思想而写。身不由己地坐下，一字一句阅读起来，感到韵味浓郁。

买了本回来，伏案夜读，喜不能寐。尤其是《壶口瀑布》一文，语言之美，意象之阔，启迪之笃，让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融入了奔腾不息的画面之中：“河水从五百米宽的河道上排排涌来，其势如千军万马，互相挤着，撞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撞向石壁，排排黄浪霎时碎成堆堆白雪。”特别是这段经典文字：“黄河博大宽厚，柔中有刚；挟而不服，压而不弯；不平之呼，遇强则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这伟大只在穿过壶口的一刹那才闪现出来被我们看见”，吊足了我的胃口，恨不得立马奔赴壶口，身临其境地领略其深邃的意象。

　　第二年秋天，我自驾游来到了壶口。远远就听见了轰鸣声，那声音起初像是闷雷，渐渐变得震耳欲聋。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黄河水从几百米宽的河床上陡然收缩，坠落了三十几米宽的龙槽，激起漫天水雾，阳光穿过水雾，折射出一道彩虹，横跨在奔腾不息的激流之上。

我站在观景台上，任凭水雾打湿衣衫，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狮吼撞击着，那声音震得脚下都在颤抖。对岸的山西一侧悬崖峭壁上，“黄河大合唱”五个鲜红大字格外夺目，与这壮观的景象相得益彰。大约驰骋了三四百米，河床突然向两岸舒展，那些方才像野马一样的浊浪，此刻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了下来，缓缓向东流去。

此时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壶口瀑布》这篇散文的寓意还在于它告诉人们，人生的意义或许就像这黄河水，不在于它从哪里来，也不在于它到哪里去，而在于奔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遇见峡谷，也遇见平原；经历激流，也经历缓滩。不管怎样千变万化，最终都将归于平静。正是这些起起落落，才构成了生命的完整。

　　近年来，我时常翻阅的一本闲书是老子的《道德经》，读起来还是蛮费劲的，可能成书较早，高度压缩，单字承载了多重含义，其隐喻叠加，显得晦涩莫测，往往一两句话，得反复揣摩上好长时间，才懵懂个皮毛。然而，一旦些许开窍，即刻像打开的闸门，琼浆滋润心田，顿开茅塞的逸致难以言表，仿佛《道德经》先前弥漫着的森森的玄妙之气，突然蜕变成了暖暖的人间烟火气。

“道法自然”是《道德经》的精髓所在，看似高深莫测，匪夷所思，实则无时不刻不在主宰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就说掼蛋吧。规定“逢人配”任意组合，其本身就蕴含着自然之道。开局洗牌的瞬间，一百零八张纸牌翻飞碰撞，恰似宇宙初始的混沌状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牌手接到初始牌型如同先天禀赋，既有天命的偶然性，又包含后天的可塑性。常见新手执着于理想牌型组合，刻意同花顺和炸弹，往往陷入“企者不立，跨在不行”的困境。高手深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理，不会强求完美牌型，而是象水顺应容器一样，边出牌边调整，不断接近客观状态下的最优牌势。

　　牌局的动态平衡更显天道之玄。某种意义上说，胜负取决于顺势而非对抗。“不出牌”就是比较常见的一种追求平衡的顺势而为，看似无意义的闲招，实则窥探对方火力。当对手以排山倒海之势狂轰滥炸时，高手一般不会硬碰硬，或示弱诱敌，或虚与委蛇，在看似“无为”中积蓄制胜的力量，择机出击，一剑封喉，这正应和了老子“无为无不为”的真谛。

掼蛋的终极魅力在于其不确定性。再精妙的计算也抵不过一张关键牌的错位，前功尽弃和失而复得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这正是老子所说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在牌桌上的现实映照。企求常胜将军终难如愿，只有胜利是收敛锋芒，失败是保持希望，方能真正领略“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惯蛋乐趣。

暮色漫过窗棂，合上泛黄的书页。目睹书架上一本本散文集和《道德经》，仿佛再次聆听圣贤大师们的口吐锦绣和谆谆教诲。是的，那些被我们称作闲书的文字，原是生活中的一幕幕显影，恰如汪曾祺笔下的家乡美食，令人回味无穷。忽然觉得老子说的“道法自然”，其奥秘岂能穷尽？就像壶口瀑布一样，无始无终，奔流不

（图片选自网络与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