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迷思（22）：纪南城之证（1）

楚之思

（此图片来自网络）

“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

这是《史记·楚世家》的记录。文王所都之郢为纪南城，自他迁都于此算起（公元前689年），先后有二十代楚王以此处为国都，历时411年，这是自汉以来历代史学者们的断定，历来无疑议，1961年，纪南城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但现在，纪南城的历史却被不断地质疑，明白无误的古文献记录被否定，作为辉煌的楚文化的奠基之地、屈原、宋玉的吟诵之都、楚辞文化孕育之处，它的古老历史之迷人风采陷入被消解之境。这让我感到非常惊奇，难道是这样吗？我们通常阅读的历史、我们了解到的璀璨的楚文化、那些文人墨客沉吟的脚迹，难道都是古人为我们编造出来的一种幻觉？肯定不是，荆州博物馆展出的各种各样的出土文物，给我们叙述着从史前文明至商周以来这块古老地域上遥远的往昔，那沉默的每一个展品都是一种证明，它们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不可怀疑的存在。但我想，对于他人的探索思考，我们既不能轻易相信，也不能轻易否定，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入细致的审视，去伪存真，进一步破解历史时光之谜。

前面的文章中，我曾谈到石泉教授的观点，他对于古江陵城地理位置的看法，以及由此引起的更多他关于此地历史地理的新奇论断，曾经惊动学界，获得不少人的认同，但我对他的观点是不赞同的。我在《汉江之谜》中讨论过，所谓江陵古城曾经在宜城境内汉江边的论断是错误的，而以这个错误的论断为前提得出其它一系列的历史论断更是错上加错。了解石泉教授的一些观点后，我把他的研究方法称为历史地理迁移大法，即为了使得他提出的古江陵城在宜城境内汉江边的论断成立，那就必须解释清楚与之相关的所有历史逻辑关联，但他认定的宜城境内哪里有这样的关联呢？历史的叙述从未有在那儿呈现那样关联的场景，于是我们就看到他使用的迁移大法了，如前所知，他把巫、巴、三峡、古沮漳、古扬水、古当阳，还有郢城、纪南城，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历史场景比如操刘长坂坡大战，全都挪移到一个他需要的地方了，甚至“江汉”之“江”，在他诠释的历史场景里也被称为是汉水的专称，这太神奇了，太背离历代学者们的常识认知了，他把我们通常认知的历史变成了一种幻觉。

（纪南城、江陵城、郢城示意图。此图片来自网络）

但石泉教授带来的混淆，我认为尚易辨析，《楚居》对于历代楚王徙居之地的记录，才使我们通常理解的纪南城的历史存在成为问题。《楚居》来自于清华大学收藏的战国竹简，经学者们整理释读，于2011年公布。它是关于楚国历史源流的极简史，主要是记录从季连至楚悼王二十三位楚公、楚王的迁徙居住之地。涉及到几十个地名，几乎全部都是人们不了解，古籍资料中也难检索对应的。尤其是其中提及的以“郢”为标志的14个楚王徙居的地名，也只有个别的有迹可循。这让人们惊奇，打破了人们通常的认知。以前，人们都认为纪南城是楚王国建都时间最久，规模最大的一座都城，楚文王迁都之郢即纪南城，后来在它附近又建有郢城，可现在，我们在《楚居》中看到它所记录的众多楚王所居之“郢”中，却没有“纪郢”之名。或许是因为数百年间，朝代变换，古老地名消失改变的缘故吧，但纪南城究竟是这么多“郢”中的哪一个呢？这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司马迁记录文王始都郢，却也没有指明这个郢就是纪南城，因此，现在人们对纪南城的历史提出怀疑也是有缘由的。网上可以看到很多研究文章，作者们根据《楚居》记录，在其所记之“郢”中猜测“纪郢”，于是出现各种结论，最终，这座曾被认为有四百多年楚王都古城的历史，就大大缩水，被断定只有两百多年或一百多年，或者几十年，甚至，可能还会有人否认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郢都。

（荆州博物馆展品。西周）

（荆州博物馆展品。商）

但这是真的吗？关于纪南城的历史，难道只是古代史学者们的虚构？我想肯定不是的，如果你走进荆州博物馆，你看到那么多文物展品，商周、春秋战国、秦汉，石器、玉器、青铜器，从生活用具到战争武器，各时期的应有尽有，难道你感受不到与楚王国相对应的历史时光吗？你去参观熊家冢，并了解八岭山、纪山等各处更多楚王、楚贵族的墓葬群，难道还会怀疑纪南城郢都的存在吗？它是至今全国所发现的楚王城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楚王国的辉煌从此开始，璀璨的楚文化在此孕育。

不过，为了回应他人的疑惑，我们有必要深入探究。这个司马迁没有确切指明的郢都，究竟是不是纪南城呢？人们一般认为，纪南城之名始见于西晋学者杜预，他撰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他于注中记录：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杜预曾任西晋征南大将军，镇守荆州。这里，楚国即郢都，杜预可能是第一个将江陵城与纪南城的地理方位关联确立起来的学者。他镇守过荆州，应该是亲自考察过纪南城，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怀疑论者仍不会采信，因为，杜并没有说出他得此结论的理由，如果这只是他个人的推断，而没有古文献资料的佐证，那他们会说他的推断是错误的。那么，杜预之前，有没有古籍资料对此有确切的记录呢？有的，我们来看班固的《汉书·地理志》“南郡”词条的记录：

1. 江陵，故楚郢都，楚文王自丹阳徙此。后九世平王城之。后十世秦拔我郢，徙陈。莽曰江陆。

6. 郢，楚别邑，故郢。莽曰郢亭。

这两条记录非常清楚，记录文王所徙之郢都在江陵县境，这应该是杜预的根据，他进一步断定此郢都为纪南城。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断，在江陵县境域，楚王之都不在这个规模最大的古城内，它还会在哪里呢？杜预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他不会毫无根据乱写。

班固还记录了郢县，是当时的南郡十八县之一。此郢非郢都，所谓楚别邑、故郢，即是后来史籍记载中常出现的郢城。由此可知，汉以后的历代文献资料所记载的郢都、郢城、江陵县，都不是编撰者随意乱写的，它们的地理位置关系非常清楚。

班固为东汉史学家，与西汉司马迁齐名，他们两人的著作都是具有开创性的史学巨著，史料记录非常可信。有人会有疑惑，既然东汉班固能够搜集到关于郢都这么确切的资料，那为何西汉司马迁没有写清楚呢？如果我们只是阅读《楚世家》，确实会认为司马迁并不清楚楚国郢都在什么地方，或者，如我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司马迁因为不写地理志，他也就会忽略这方面的资料。但其实不是这样，司马迁对郢都的地理位置非常清楚，我们来看他的《货殖列传》中的描述：“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这句话虽短，却准确描述了江陵县的地理位置，与几百年后郦道元在《水经注》的描述是吻合的。除非你像石泉教授那样，施展地理位置迁移大法，把江陵城连同巫巴、云梦泽全部北移，否则，你能否认此郢都就是江陵县北的纪南城吗？

（纪南城，百度地图）

（纪南城遗址考古分区示意图。来自网络）

（此图片来自网络。熊家冢即楚王冢）

可是，怀疑论者或许仍然会怀疑，我感觉除非司马迁、班固对郢都详细标注了经纬度，他们才会相信郢都在纪南城的事实。这可能吗？太偏执了。虽如此，我认为我们还是有必要继续深入探讨。

“后十世秦拔我郢”，根据这一句的描述语气，我们可以断定班固关于江陵郢都的资料来源于楚国史书。班固不会随便乱写的。像这样的语句，司马迁的《史记》对各国历史的记叙中也常见，如《楚世家》：秦将白起遂拔我郢；《晋世家》：十二月，秦兵过我郊、楚虏我将智䓨；《郑世家》：楚庄王以郑与晋盟，来伐、楚伐郑，晋兵来救；《赵世家》：秦拔我石城；《魏世家》：秦侵我阴晋；《吴太伯世家》：吴伐楚，楚败我师。这些被司马迁无意中抄录进来的句子，可以说明他是可以看到各国史书的。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两汉时期，秦以前的各国史书及其它各类书籍，都还有遗存，它们并非被秦始皇全部烧干净了，这些残留下来的资料，是司马迁、班固撰写他们的史学巨著的重要依据。

在班固所记录的南郡十八县中，这里还要提到两个县，若县、宜城县（故鄢）。它们都曾是楚国县邑，也都曾做过楚国都城，有若郢、鄢郢之称，但显然它们的楚都城史只是短暂的，无法与江陵郢都比，或许把它们视为楚王行宫更合适。班固的记录非常清楚，自文王徙都，至秦拔郢，江陵郢都的楚国历史四百多年，这并非后人的附会。

《楚居》的内容给我们带来了混乱，但我认为我们不必过于纠结，清华简来源不清，即使简牍为真，内容记录不一定可信。就《楚居》而言，学界对简文文字的释读，及根据文字释读对楚王徙居之地的探讨，可以说是众说纷纭，没有令人信服的结论。网上阅读学习了很多学者的文章，就我个人的浅见，我感觉无论怎样探讨确定《楚居》内容，都会遭遇历史逻辑关联的困境。且其内容简略，明显感觉撰写者对楚国历史知之甚少，远不如司马迁记录的翔实。因此，我认为目前我们还不能以《楚居》为标准，来重新构建楚国史，乃至否定司马迁、班固的记录。

但关于此问题，我还将继续探讨。

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