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三亚居家随记

顾桐

三亚，地处海南岛南端，四季覆绿，一城浓荫。早春二月时，气候温煦，拂肌舒爽。于风光客而言，也是游踪所寄，不可辜负。如大小洞天、鹿回头、南山寺、天涯海角、临春岭、蜈支洲岛……景区如珠缀串，听海声鼓荡，看船影漂移，多有佳耳目可拾。

这样说，是先决了一个“风光客”条件，即喜欢旅游的人士，他们奔走不息，近水远山皆有情，搜罗胜迹，以散怀抱。而于我则非。前述好景，我只偶拣一二，还是为夫人拉拽，不能扫兴；又儿子春节来时他有驱车之便。若依我这些年来的“寓公”性情，腿脚懒动如生根须，虽然候鸟海南，亦是居在家中。用明人屠隆《娑罗馆清言》中语，是：“三径竹间，日华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编窗下，风雨潇潇，亦幽人之好景。”我自取下半，不妨“幽人”之谓。幽者，暗也，静也，闭也，每日幽幽而独坐窗下，只让思绪纵七横八，肆意乱淌。若再说句消极的话，是大千世界百相殊裁，也如佳人婀娜仪态万方，目之垂涎，其实无够无度，人即便穷尽一生也看不过来。悲夫，倘如此，不妨只做神游，想她“山自青青水自流”吧。

三亚居家，是真的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盆瓢锅碗扫帚把，与北方无异，一样不可或缺。由是，家人此地日子，不是在菜市场，就是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惟小区大为有别。太原所居，是一个老院落，建设时地皮促狭，于是吝啬树木，几令鸟雀踏足无枝；至冬，不领一绿，寓目褐黄。三亚住所，七座楼环列，为高矮植物紧簇。榕丝垂紫，椰臂摇绿，芭蕉抚额，木槿点唇。更多叫不来的花木柯交叶缠，供松鼠窜跳，凭蛱蝶上下……这是亚热带气候的优势所在，随地插根木棍，也能散做一片绿意。清时江南才女吴藻《风中柳》曲中有一词：“红围翠拥”，移来描述此间小区最为传神。虽说触眼悦人，还不比家中生动：带着小孙女于身边，她两岁多，正粘人时，似懂非懂间好管闲事。当我躲在卫生间吸烟，小东西启开门缝，义正辞严指我：“爷爷不许抽烟！”更是她双目也会说话，我故作置之不理，她会一边大声告状，一边翻白眼示我，表示不屑，鼻子哼哼几声，悻悻而去。真精灵一枚，令我天伦所感，不亦乐乎。

午后，晚间，孩子入眠。得此闲，我便斜倚阳台椅上，半醒半睡。此地阳台与北地有异：太原阳台逼仄狭窄一条，或做厨房或为晾晒衣物；这里其实一屋，方正七八平方米，三面墙堵，只留向外落地玻璃大窗。住五楼，也是恰好，窗外绿植，最高者霸王棕榈恰探四楼顶处，在我足底摇绿，不碍视线。眼近前，横约六十米宽的植物带，延至海边。其实是一湾海，湾谓榆林。从腾讯地图推大看，此湾入海口在南，初阔渐狭，海水向北进岛，蜿蜒一线十余里的样子。我住中段，海面宽约一二里后，眼前便横青山逶迤，细细如女子眉黛，隐隐一抹，淡淡一扫。“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古句果然得味。情到深处，人与自然在凝视中互换，景象物我，交融诗梦，达到形幻神合的至境。

要说一憾。是居地之南不远，有红沙码头，去年来时，码头内，千余渔船云集，樯桅林立，晨昏之际散开海面。尤有小渔舟，常三五叶漂至湾内，荡弋眼前。昼中，出没风波，有朝暾映照，有鹭影相随；入夜，渔火明灭，闪烁波上……是我居家之大观也，这也是我常用手机随拍，要晒窗口风光的缘由。然而，今年不再，海湾码头风平浪息，船只散去无踪。据说是为海南自贸区建设创建规范环境，此地息网改渔。自然，政府要斥巨资千万，补偿渔家。如从此不事渔业者，奖数万元并培训其他就业技能；如还牵鱼虾捕捞技艺，亦补助经费转场崖州中心渔港，这里是我国南海重要的水产品集散地。

好在，海风鼓来阵阵，浪涌卷去层层，于我只是少了自以为是的诗意一牵。仍可凭窗海湾，看云霞自消，送鹭鸟空翻。日复一日间，不由想到家有一喻，谓人生温暖港湾，也是贴合眼前。的确，家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是血缘、婚姻、亲情关系的容身所在。也正如此，无家，蓬飞萍转，要被视为流离之苦。而明人罗洪先对此却有另见，他在他的《醒世诗》中吟：“浮生若梦谁非寄？到处能安即是家。”这就拓展了“家”的认识概念。在他看来，尘世中人生没有定所，到任何地方，若能安之若素，就可以算做家了，持之达观，平常而素朴。居家三亚，大约如是。

（配图，除第一幅是在阳台所拍朝霞外，余全为小区内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