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放寒假,最心心念念的事就是屁颠屁颠的跟着小姨去练打花鼓,心甘情愿给小姨作小跟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的小姨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每天上午和下午,会和她个头一般高的十五个小姐姐一起在麦场上练打花鼓。而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每天帮小姨背花鼓,从家里背到麦场,再从麦场里背到家里。然后和小伙伴一起当观众,听“咚叭、咚叭、咚叭咚叭、咚叭”的花鼓声一遍又一遍在麦场上响起;看着一群穿着鼓鼓囊囊的花棉袄的小姐姐一遍又一遍的在麦场上翩翩起舞。再然后就是在小姐姐们休息的间歇,我们十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抢着背花鼓,“惟妙惟肖”的模仿小姐姐们刚才打花鼓的样子,只是“敲”有点乱七八糟,“舞”的更是笨手笨脚,让麦场上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而我和小伙伴们却乐此不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踵而来的便是过年 了,从正月初八开始,人们翘首以待,排练满满一个腊月的各村里社火队便陆续开演了。而且附近相邻的村子里的社火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由各村大老爷(灯官)率领着龙灯、狮子、牦牛、八大光棍、拉花姐、花鼓、霸王鞭、高跷、大头罗汉、秧歌、旱船一行“身子”(演员),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依村进行巡演。</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公家的堂屋里供着一尊菩萨,是画在布上,挂在墙上的那种,有点像藏族人的唐卡。逢初一、十五会有人来给菩萨上香,人们也称外公家为“菩萨院”。当然,像演社火这样的重要的日子里,“菩萨院”也尤为重要。别的村子,只有火神院,屋顶上挂红旗,唯独外公家的村子,还有“菩萨院”,屋顶上挂蓝旗。到了社火开演的日子,各村社火里的“大身子”:报儿、大老爷、哑巴、胖婆娘是必不可少要“光临”“菩萨院”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社火演出的那几天,我早早的就在巷道门口等候了,听着远处的朦朦胧胧锣鼓声的一点点的变清晰起来,我的小心脏早已经激动的一阵乱跳。最先看到的是社火队派来点香的人,然后便是头报子,报子骑着大红马,背着令字旗和“吵子”(铜铃串)。他是社火里的先行官、联络员,专门给大老爷报信,使社火闹而不乱,有序进行。报子能说会道,善于“见景生情”,说的都是吉祥话,博得大家的喜爱。我就喜欢给报子牵马,远远的就迎到报子跟前,顺势抓住马笼头,牵着报子的马儿往巷道里小跑着,身后是马蹄声、吵子声和报子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到了外公家门口站定了,我也能把报子说词听得真切了:“小学生,把马抓,报儿下马了说好话,报子的马,胭脂马,口里看,四个牙……我一报喜,二报财,三报四季发大财,四报金银财宝滚进来,各位乡亲别笑话,今年的报儿是娃娃家……正月正,供财神,左面供的三大财神,右面供的八仙寿,八仙寿,寿八仙,海外来了撒金钱……”然后目送报子带着吵子蹦蹦跳跳的进院门,心里那个就甭提有多美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头报子之后,二报子、三报子也会陆续赶到,随后就是前后呼应隆重登场的大老爷的到来。大老爷是社火的总领官,他涂红脸,挂黑须,穿红袍,戴官帽,腰系玉带,脚蹬云靴,骑在牛背上,左右是搀扶的人,身后面跟着众衙役和掌印人,高举着“迴避”“肃静”“天下”“太平”的牌子。他手拿羽扇(鹰翅),摇头晃脑,前仰后合,俨然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吓得我不敢近身,宛如有神灵附体,远观而不敢冒犯。只有等大老爷进了外公家,在香桌跪定时,才敢倚在门框上听大老爷的吩咐:“我火神爷今接了玉皇大帝的圣旨,领了王母娘娘的令牌,来到了青海省海湟中县,李家山乡李家山村,带来了闹吵的社火一台,吵就吵个风调雨顺,闹就闹个国泰民安……我老爷来了空不来,清风细雨带着来,斗大的元宝带着来……保佑保佑实保佑,狼来了封口,贼来了迷路。保佑保佑实保佑,保得个粮食满仓,金银满箱,骡马成群,牛羊满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大老爷一起来的还有哑巴和胖婆娘。民间有“哑巴不说话,社火里面他为大”的说法。哑巴戴草帽,反穿皮袄,腰间系铃铛,胸前挂油饼;赤着脚,把一双布鞋在人群里甩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手持黑木棍,捣捣这个,捅捅那个,大老爷在香桌前吩咐他的时候,他也能很淡定的坐在凳子上,海吃海喝,一副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样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看社火的时候,比起大老爷,让我更害怕的是哑巴。不过有的村子里的哑巴,会牵着一头毛驴在身后,毛驴上骑着一位6、7岁男孩化妆打扮好的女孩子,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很俊美。说是哑巴的娶的媳妇。人们会拿了糖果、红枣、核桃给哑巴,央求看一看“新娘子”,这时的哑巴会拿他的黑棍子,挑起新娘子的脸帘,一副沾沾自喜又羞涩摸样,倒也有几分可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胖婆娘是男扮女装,着红袍,梳发髻,涂胭脂,穿红袍,怀抱火神宝(木头娃娃),有许愿求财者,向“她”敬以糖果、红枣、核桃或钱物,许以心愿,“她”就风趣地道出一串有求必应的口彩。胖婆娘胳膊上挎着竹篮,手里拿着未纳完的鞋底和针,远远的看着她拿着钢针就刺了过来,吓得看社火的人拼命后退,可一转头,发现她已经奔着另一波观众去了,大家的惊吓和欢声笑语便落了一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老爷在香桌前吩咐,旁边的人会不停地附和说“请老爷”。待大老爷吩咐完毕,外公和舅舅会招呼所有的社火参演人员到客厅里落座,不停地给大家敬烟敬酒敬茶,舅妈则以最快的速度给大家安排饭食:黄灿灿的油饼、馓子,雪白的馍馍花卷,几盘酸菜炒粉条和早先准备好的土暖锅,可是所有的社火参演人员都是简单的吃上一口,便匆匆离开,投入到下一场表演中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外公家接完社火,正好赶上社火在麦场表演。此时的麦场上早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了。买甘蔗、瓜子(一毛钱一杯)、糖葫芦、米花、酿皮、气球、面具的各种商贩在麦场边上不停地叫卖吆喝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孩子们穿着新衣,嬉笑打闹着,更小一点的孩子早早的就骑上了大人们的肩膀,手舞足蹈的一脸的兴奋的样子。等候在那里接社火村民,早已备办酒肴饭食、茶烟于接桌上。远远的看见社火到来,香桌前便燃起“毕毕剥剥”的大火,然后鞭炮齐鸣,锣鼓震天,麦场也瞬间弥漫着烟熏、火药的气息,还有些许饭菜的香味。顷刻间麦场就变成了欢乐的海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先进入麦场的是打旗的马队,村子大,人口多,打旗的人也多。村子小,人口少,打旗的人自然要少些。但最少的也有二三十人。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是从打旗队伍的壮观程度,来直接判断一场社火的好坏(精彩与否)。打旗的人都骑着马,每个人在马鞍子下面都倒吊着一只鞋子,将旗杆的底部插进鞋子里,鞋底子平整牢固,不易对马匹造成伤害,这样在马儿行进和奔跑时,骑马的人也更容易操控和掌握在马背上飘扬的旗子。马队在行进中旗子的排序也是很讲究的,在最前面的一般都是龙、凤、虎、豹,选的都是自己村子里跑的快的的马儿,后面跟着的是五颜六色的各种彩旗。打旗的马队入场,便会全速奔跑起来,会绕着麦场奔跑三圈。在那个瞬间,滚滚的烟尘中,旗帜迎风猎猎作响,那些画在旗子上的各种图腾和动物,仿佛都有了生命,在风中都鲜活了起来,在加上打旗人驾驭马儿的吆喝声,呼啸声,声势极其浩大,场面也真的是蔚为壮观。</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旗的马队之后,便是除外场外,包括了所有“身子”的入场仪式“跑场子”,“跑场子”是青海社火表演中的一种重要环节,主要以古代阵法为基础,通过队形变换和舞蹈动作来展现。锣鼓声是“跑场子”的灵魂,那密集而铿锵有力的节奏如同心跳,仿佛可以让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摇摆舞动起来。“跑场子”时,“身子”们迈着的是统一的十字步,边跑边舞并做互相穿插,动作轻快且韵律十足,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锣鼓声,“跑四门”是必须要完成;“身子”们排起的长长的队列,如同被鼓点唤醒的巨龙,气势磅礴地拉开了腾飞的序幕;“身子”们身着五彩斑斓的传统服饰,化着精美的脸谱,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这盛大的表演中。各种人物造型和角色演绎都栩栩如生,仿佛从历史的画卷中走了出来,为人们在厚重的年味里带来了一场视觉的盛宴和享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跑场子”也是“身子”在麦场上等候,恭迎大老爷到来的独特的方式,待大老爷就位在香桌前吩咐结束。“身子”们便会享受到接社火的人的喝茶吃馍(饭菜)的招待,“身子”们也会在简单的用膳后拉开全场集体演出最高潮。先前“跑场子”的整体队列,被自动分割成若干小版块: 舞龙、舞狮子、戏牛、八大光棍、霸王鞭、藏舞、花鼓、拉花姐、太平鼓、高跷、秧歌、旱船等各自为营,尽情的向人们展示着他们在一个腊月里的排练成果,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身姿轻盈、步调从容,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貌似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踏着喜庆的鼓点、和着欢快的节拍,或扭或跑,或跳或舞,或唱或说,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各种道具,活灵活现展现所扮演的角色,一系列特色精彩纷呈的表演,引人入胜。哑巴、胖婆娘、货郎、大头罗汉、傻公子、孙悟空、猪八戒、济公等外场也粉墨登场,他们穿插在每一组"身子"的表演里,融汇在观众们的人群中,他们是诙谐和搞怪的化身,是快乐和热闹的担当,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社火围观中,大家既要集中注意力,看社火表演,又要防不胜防的“遭到”外场人员的“骚扰”,小小的麦场便久久的被笼罩在欢乐祥和的热闹之中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正月十三,是外公家村子里的社火出演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小姨和舅舅都已经化妆好准备跟着队伍出发了。小姨是打花鼓的,脸上涂了粉,染了红脸蛋、红嘴唇,羊角辫上系着着红绸子,穿着舅妈的锦缎棉袄,腰里扎着红凌子。要不是提前知道是小姨,还真的有点不敢认了,小姨也貌似在一个早上的功夫变漂亮了。舅舅演的是假大爷,穿着大红袍,戴公子帽,脸被涂的煞白还打了麻点,面部正中倒画着一只红色的癞蛤蟆,手里拿着一条黑牛尾的掸子,舅舅的模样让我见了就觉得偷偷的想笑,和小姨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个早上一下变丑了。舅舅和另外一个脸上画了歪嘴的叫王妈的女人(也是男扮女装)搭档,专职社火“跑场子”,就是“跑场子”时领跑的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是和往常一样,外公家村子里的社火从火神院里出发,经菩萨院,到麦场上表演。只是这次的表演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当着家乡父老,当着亲朋好友的面,那就只剩下四个字:卖力的演。像是一只受训过的部队,正在向首长,汇报受训成果。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先进高端的音响设备,可是现场的声浪却是一浪高过一浪。所有的人扭的变了型,唱的扯直了嗓子,那铿锵的鼓点、翻腾的彩扇、舞动的身姿拉满了这新春里的“归属感”和“荣誉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公家村子里的社火比其他的村子的社火要多一个节目,那就是高台社火。高台社火顾名思义是在高台上进行的社火表演, 通常是将4至6岁的孩童装饰成戏剧人物或者神话人物,巧妙固定在主杆、分杆所需位置上,并将露出的固定物用彩带、花草及其他道具进行遮掩和装饰,而高达7米高台是由8人到16人轮换抬着的,且高台可原地旋转。高台社火以列队表演形式最为见长,老话说“一场高台一场戏”,像《魁星点元》、《月老赐婚》、《牛郎织女》、《麻姑拜寿》、《麒麟送子》等传统剧目的高台表演就是让更多人看得见。高台社火是民间独有的一种艺术形式,它集绘画、剪纸、刺绣、木雕、音乐、文学于一体,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其制作工艺美观奇妙、高低错落、结构奇特、疏密得当、造型优美、形式各异,以“高、悬、奇、妙”为特点,被誉为“空中杂技”,“空中戏剧”和“空中舞蹈”。高台社火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撼,人们在欣赏表演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浩浩荡荡的高台队伍一出场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项“空中杂技”所到之处无不让观众啧啧称奇,而久久不愿离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舞蹈扭盛世,欢歌唱太平。”社火就这样在大西北这片高原地上流转传承,积淀成一种习惯,汇聚成一份守望,节日的风俗传统蕴藏着古老中华文明的密码,也连接着万千中华儿女的情感牵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候,我在外公家的村子里的小学校读二、三年级,是社火塞满了我的每一个寒假的假期。那时候,我还看不懂社火,只是在单纯的看热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那一片故土上的社火还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我知道的那是社火深植进我的内心和灵魂里了,即便是现在,我还是喜欢听社火里铿锵有力的锣鼓声和浑厚撩亮歌唱,还是爱看社火表演中的五彩斑斓和炫丽多姿。我知道,那是这片高原上的人们用社火的色彩、社火的鼓声、社火的唱词来唤醒这一方天地,敲醒这一方冬之沉默,踏破这一方春之冰河。这是一片劳动欢歌的大地,人们用丰富的社火文化、民俗文化去装饰世代躬耕的土地,这生生不息的土地,人们从前热爱着它,今天热爱着它,以后也会热爱着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