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画

高海平

柜 画

高海平/文

山里人的住所，多是依山开凿的窑洞，站在黄土高原的一隅，随便望上一望，土崖下一排排的窑洞像蜂窝一样罗列。在黄土崖劈土造窑是山里人主要的栖息方式。窑洞里，一盘大炕，占据着窑洞至少一半的面积。炕的墙上有一面引人注目的墙围子，是一副色彩鲜艳的绘画，这是山里人追求精神慰藉的确凿明证。墙画以山水花鸟为主，比如喜鹊登枝、鸳鸯戏水、花开富贵等等。

窑洞里放置的柜子一般由核桃木、楸木和桐木打就。核桃木、楸木柜子结实，存放粮食；桐木柜子轻薄，存放衣物。柜子不只是一种实用物体，也是家庭重要的装饰品，请油匠给柜子绘画和上漆进行艺术加工是必不可少的。

我家有两只老柜子，一只大，一只小，每只柜子有两节，共四节，年份非常久远，至少我有记忆时就屹立在窑洞的墙边。奶奶占了其中一节，存放金银细软以及私密物品，常年挂着一把锁，很少打开过。打开也是在黑夜时，先是开柜的吱扭声，接着是翻东西的悉索声。我偶尔会被奶奶像变戏法一般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点心而惊喜万分。点心存放太久，早已硬得跟石头一般无二。吃点心不能叫吃，叫啃。

　　四节柜子，绘有四幅明显带有年份包浆的古人物画，分别是《教子和平》《张安安送米》和《刘玉郎思家》《四郎探母》。四则故事都应该出自戏文，因为画面里的人物装饰就是古戏台上的打扮。《教子和平》我没有查见出自哪里，不妄加评论。张安安送米的故事来自于明代传奇《跃鲤记》，书生姜诗，因听谗言休掉了妻子三娘，三娘无颜再见爹娘，只好借住在尼姑庵。柜子上画的是年仅七岁的儿子安安背着一袋米，身子前倾，吃力地行走在前往尼姑庵的路上，他是给母亲送米。小小的身躯，背着沉重的米袋子，场面非常温馨和动容。《刘玉郎思家》讲的是刘玉郎离开父母妻儿进京赶考中了状元，皇上做媒娶了丞相女儿郭兰英。刘玉郎心中有愧，郁郁不乐，被郭兰英窥破，问其原因，刘玉郎如实交代。想不到郭兰英是个识大体的女子，非但不生气，还说服父母，与刘玉郎一同归郡省亲，并接刘玉郎的妻儿进京共同生活。《四郎探母》说的是民间传说甚广的杨家将故事。被辽军俘虏的杨四郎招为了辽国驸马，与铁镜公主成婚。十五年后，宋辽再战，得知母亲佘太君押运粮草来到雁门关，便前去探望。

《张安安送米》和《四郎探母》讲的是孝道，无论张安安，还是杨四郎，不管身份如何，处于何种地位，探望母亲这一点是共同的。《刘玉郎思家》和《四郎探母》有两个共同点。第一个共同点：刘玉郎中状元后被皇上做媒娶了丞相女儿，杨四郎被捉后当了驸马，俩人的婚姻都是被迫的。第二个共同点：俩人的娘子都很开明，郭兰英接刘玉郎妻儿进京一块过日子。铁镜公主让杨四郎去雁门关探望母亲佘太君。几幅柜画反映的主题都是和家庭有关系，强调孝道，强调和睦，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之精髓。

　　小时候，并没有对这些柜画有过多的思考，只是看到这些画中人不像今人，都是古人打扮。这些柜画一度还被爷爷奶奶用麻纸糊了，原因是大搞“破四旧”之运动，不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会被当做封建迷信清理掉。

其实，真正想清除还不简单吗，谁家有啥，村里的激进分子知根知底，用麻纸糊了，只是给对方一个面子而已。真正要清除的是公共场所比如庙里那些泥塑和壁画。

村里的庙，一番打砸后改造成了小学校，我小学1—5年级在这里度过的。已经看不到庙里过去应该有的一切，只有戏台上的边缘处，多少还残存了镂空木雕的痕迹。据说，当时带头打砸的是村队长，此人年轻气盛，带领一帮同样刚勇的人，把泥塑、雕刻、壁画统统打碎、烧毁，不留痕迹。火焰很旺，熊熊的样子。队长居然在神灵牌位上撒尿，无产阶级革命行动就这么无神论。几年之后，队长暴病而亡，有人说是得罪神灵所致，死因成谜，无人破解。

我家柜画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没有被扫了“四旧”，属于万幸。我初识这些柜画时，应该是柜画揭去麻纸重见天日之后。奶奶只要有闲工夫就不停地擦拭柜画，张安安、刘玉郎和杨四郎的形象光泽明艳，栩栩如生，让我想到当年画这些柜画的艺人们。这些艺人不仅具有丰厚的传统文化修养，同时还是出色的画家、油匠。首先是油匠，给做好的柜子上漆，三遍、五遍不止地涂抹，还要有丰富的绘画技巧和经验，前二者都属于技和艺，文化属于识，同时具备三者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民间手艺人。

　　我曾见过油匠绘画，手拿一把类似于枪的工具，里面装有涂料，这种涂料是调和了油漆的，从细细的枪口挤出，一个个人物或者花鸟便立体地呈现在平柜、立柜、橱柜等木质家具上。我家柜子上的古画估计也少不了这些手法，手指触摸凸感明显。这些柜画的工艺如何，艺术价值怎么样，不好评价。我只知道，当年齐白石在乡间也从事过此等职业，好多大画家从画柜画和墙围子起家的。

前些年，我们兄弟三个把荒芜多年的老院子整饬一新，焕发了昔日的荣光。当时的心情特别复杂，老院子像无人问津的孤寡老人，而我又像走失多年的孩子。两厢相较，面面相觑，默默无语，惟有泪千行。窑洞里那些破败不堪的家什，东倒西歪地倚在角落里蒙了厚厚的尘埃。看了曾经陪伴过我的老物件落魄的模样，恓惶之情，溢于言表。绘有古画的柜子依然坚挺地屹立在墙角。

我蹲在柜子前，轻轻地拭去柜画上的灰尘，“张安安”“刘玉郎”和“杨四郎”们活灵活现地向我走来。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爷爷和奶奶的身影，他们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浮现出当初那个温馨的家，烟熏火燎，锅碗瓢盆，鸡飞狗跳，人欢马叫……

柜画无疑已成了文物，它将和我家的老院子同在。

2025.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