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毛騧”和“飒露紫”的记忆与反思

邱克（拒私聊）

2月22日下午参观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Penn Museum）。这座博物馆创立于1887年，迄今收藏近100万件考古学与人类学物品。

亚洲圆形大厅

飒露紫

拳毛騧

当在亚洲圆形大厅看到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拳毛騧和飒露紫这两件石雕原件时，内心感慨万千。

碑林博物馆

作为出生并成长在西安的人，我对昭陵六骏有着深厚的感情。位于西安柏树林的碑林博物馆（曾经的陕西博物馆）就在我家大湘子庙街附近，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参观，对那里的文物了如指掌。记得碑林展出的四件昭陵六骏石雕，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如今亲眼见到流失海外的拳毛騧和飒露紫，那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感让我既激动又唏嘘。

昭陵

这两件石雕的传奇经历令人心痛。昭陵六骏原本是唐太宗李世民为纪念自己在统一天下过程中所骑乘的六匹战马，特意命工艺家阎立德和画家阎立本雕刻，置于昭陵北面的祭坛两侧。这六块青石浮雕分别描绘了拳毛騧、飒露紫、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和青骓的英姿。这些马匹不仅是军事功绩的象征，更是唐代艺术与文化的瑰宝。

飒露紫

其中的飒露紫记录了李世民在621年攻打洛阳时所乘的战马，被箭射中胸部，武将丘行恭拔箭救马的场景，浮雕上甚至刻画了丘行恭的身影，细节生动，充满历史与艺术的张力。

拳毛騧

拳毛騧则描绘了622年平定刘黑闼叛乱时所乘的马匹，身中九箭却依旧昂首前行，展现了战马的英勇与不屈。这些故事通过李世民亲自撰写的赞诗得以流传，赋予了石雕深厚的文化内涵。

沙畹

这六匹石马在李世民死后的一千年里几乎安然无恙。在18世纪，这些马首次被记录为受到严重损坏——可能是由于16世纪袭击陕西地区的地震。法国汉学家沙畹（Édouard Chavannes）于1907年拍摄的照片中可以看到20世纪之前遭受的破坏。

卢芹斋（C. T. Loo）

1916年初，拳毛騧和飒露紫被以50,000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古董商卢芹斋（C. T. Loo），此后不久，这些浮雕被用船运到美国纽约。目前尚不清楚是谁促成了对卢芹斋的出售，有人估计很可能是由袁世凯总统的次子袁克文策划的。

1924年的宾大博物馆

据说，卢芹斋最初想将浮雕卖给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但没有成功，可能是因为要价太高。1920年，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这两件石雕原件以125,000美元（相当于2024年的一百九十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被安放在新开放的亚洲圆形大厅中。购入资金由当地的著名企业家埃尔德里奇·R·约翰逊（Eldridge R. Johnson）支付。

埃尔德里奇·R·约翰逊

这两件文物原本是昭陵六骏中西侧的三块浮雕之一，与东侧的三块对称排列，象征着李世民统一天下的辉煌战绩。它们的流失不仅是对中国文化遗产的巨大损失，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文物外流的悲剧。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至少还有40-50件。在当时很少有美国博物馆收藏中国的文物，尤其是大学博物馆。但类似飒露紫和拳毛騧的流失让人想起中国近代历史中无数文物的命运——在战乱、殖民和商业利益的冲击下，多少珍贵文物被掠夺或盗卖，散落海外博物馆或私人收藏家手中。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近年来，国人呼吁通过各种途径使这些文物回归祖国。那么，我们是否有法理依据来追索这些文物呢？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根据现行国际法以及各国关于文物保护的国内法，非法流失的文物理应返还原属国，文物追回有一定的依据。许多国家依据《1970年联合国禁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公约》或《1954年海牙公约》保护文化财产，试图追回被非法掠夺的文物。例如，意大利曾成功从美国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追回多件被盗罗马雕塑，希腊也持续努力索回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雕塑。埃及曾成功追回图坦卡蒙墓的文物，部分原因是其文化象征意义和广泛的国际认同。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成功的案例通常具备以下条件：一是拥有确凿的非法掠夺证据，如盗墓或强行交易的记录；二是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三是文物的重要性足够引起全球关注，推动舆论压力。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然而，实践中，通过法律途径追索成功的案例并不多，主要原因包括：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1. 时效限制：例如，中国在1997年加入《1995年公约》（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时，同意接受追索文物的75年时效限制，这意味着1923年以前流失的文物不受该公约保护。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2. 公约适用范围：国际公约仅对缔约国有效，且不溯及既往。因此，签署公约前的行为或非缔约国的行为，无法通过公约追索。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3. 善意取得：许多文物在流失过程中多次易手，最终被不知情的收藏家合法购买。对于这些所谓善意取得的持有人，国际法往往予以保护，增加了追索难度。如卢芹斋在1950年清盘拍卖目录的前言中写道：“无论我从国内出口什么物品，它们都是在市场上公开购买的，都是在与他人竞争。”

宾大博物馆从卢芹斋购买的其他中国文物

面对这种现状，我们应该保持怎样的理性和现实的态度？

首先，需要认识到，文物的流失是历史造成的遗憾，但完全完璧归赵在短期内可能不现实。拳毛騧和飒露紫虽流失海外，但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得以妥善保存，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化延续。过度情绪化或单方面指责难以解决问题，而应以建设性的态度推动国际合作。

其次，追回文物需要法律、外交和文化交流的多方努力，但更重要的是加强国内文物保护，防止新的流失发生。

灵活可行的经验可以借鉴以下几点：一是通过文化交流与教育，让更多人了解这些文物的历史意义，从而在国际上形成共识，推动自愿归还或长租合作。例如，法国曾将部分非洲文物“临时归还”原属国，供展览使用，作为一种折中方式。

二是利用数字化技术，复制流失文物的高精度3D模型或虚拟展览，让公众在国内也能重温这些文化遗产，如故宫博物院已开始实践类似项目。如芝加哥大学与西安交通大学合作，对昭陵六骏进行了数字化修复——这种制作促进了关于保护这些重要文物的国际对话，让人们以新的方式思考这一复杂的共同历史。

昭陵六骏的数字化修复

三是通过国际拍卖市场和私密渠道，逐步回购重要文物。外交谈判、第三方斡旋、商业回购和捐赠等方式也是促使文物回归的有效手段。例如，2013年，法国皮诺家族将购得的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青铜像无偿捐赠给中国，成功实现了文物回归。

四是加强与藏有文物的博物馆的合作，开展联合展览、研究项目，增进文化互信，而不是单纯追求所有权转移。

衷心希望这些承载着民族记忆的文物终有一天能回归故土，不管用哪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