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知青？

蔷薇

给文章起这个题目，源于我的一次亲身经历。

去年夏天，因为牙冠突然脱落，我到牙科去修补。等待的间隙，接诊的年轻女医生问我：“脱落多长时间了？”

“快一周了。就因为连续40度的高温，所以一直没来。”

医生和做准备工作的护士都笑了：“别说你了，我们年轻人都热得受不了。”

我也笑：“你们上班还有空调。我在你们这年龄，哦，比你们还小十岁，大概五十年前吧.......”

她俩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五十年前，俺俩还没出生呢！”

我说：“是，那时我还在当知青。就这种天，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锄草，汗流得小溪一样。”

那护士突然问：“啥是知青？”

我愣在那儿，半天没反应过来。难道......她从来也没听说过知青？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来自洪荒的原始人，而护士则像个哲学家，向我发出“你是谁，来自哪里？”的经典拷问。

“知青就是...... ”

要说知青，就不能不提到文革。于是，我反问：“你听说过文革吗？”

医生点头：“听我爷爷提过。”但护士迷惘的眼神告诉我，她不知道。

我开始搜肠刮肚，试图向她俩解释文革和知青。可是，那被遗忘的十年，最高指示、红卫兵、破四旧、走资派、黑五类、臭老九......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最终，我只能尽可能简洁地告诉她们：“知青就是些初高中学生，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去劳动锻炼。”

她俩更加不解：“学生为啥不上学呢？”

我说：“文革开始后，大学停止了招生。年轻人没法升学，又没工作，就会在城里惹是生非。所以，毛主席就让他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护士先是不屑地“嘁”了一声：“凭啥？贫下中农能有多高文化，能当老师？”又问：“那是不是锻炼一年就回来了？”

我知道，她是把知青想象成扶贫干部或支教大学生了。于是苦笑：“短的一两年，长的有十几甚至二十多年的。”

她俩反应更强烈：“二十多年？人生的四分之一都撂那儿了！那后来，你们咋又回城了？”

我说：“下乡几年后，个别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还有的参军，当了工人。恢复高考后，也有少数人考上了大学。但还有很大一批人没得到妥善安置。1979年，云南知青通过罢工、绝食、卧轨，到北京请愿，中央才下决心让知青回城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滔滔不绝的老师，在给一无所知的学生答疑解惑；又像是满脸皱纹的奶奶，带领孩子们穿越时空，去追寻曾经的蹉跎岁月，咀嚼苦涩的往日时光。只因为，她们不知道文革，更不了解知青。

可即使我如此苦口婆心，她俩的脸上依然写着十万个为什么。我想不到对话会这么艰难，如同对着夏虫语冰。突然，想起年轻人大都追星，就问：“喜欢刘烨和孙俪吗？”

女医生欢呼：“哦，刘烨，我喜欢！我正在看他主演的《北平无战事》。”

我说：“等看完这部剧，建议你看看他和孙俪主演的《血色浪漫》，或者去网上搜一下《蹉跎岁月》和《孽债》，那里面就有文革和知青的故事。”

看到俩人一起点头，我心里涌出一丝宽慰。但愿这几部电视剧能给予她们最基本的启蒙——关于文革，关于知青。不至于今后面对知青时，再发出“客从何处来”的诘问。

治疗开始了，聊天戛然而止，我却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家三甲医院。医生是位硕士，三十出头的九零后。护士叫她姐，显然比她小，大概率是零零后。能进三甲，再不济也该是个大专生吧。

在我国，但凡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孩子，政治和历史都是必修课。教科书中应该不乏以下内容：建党、建军、长征、抗战、解放战争、建立新中国、人民公社、大跃进......直到改革开放。

而从小学到大学，她们的每一次向上攀登，无论学文科还是理科，政治都是必考科目。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硕士竟然不知道知青，护士更是连文革都没听说过！那可是中华民族历时十年的大浩劫，神州大地被这场大动乱搅得周天寒彻！那数不清的罹难者，不只是冰冷的数字，也是至少三代人的梦魇。

而上山下乡运动刚过了半个多世纪，我这个当年的知青就坐在她面前，可这段历史，连同那1700多万人的名称，已经被沉埋、被遗忘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悲凉。

这两位都还接受过高等教育，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孩子呢？如果连这一代人都已不知道文革和知青，那她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呢？

中华民族绵延数千年，一直特别重视修史。因为如果割断了历史，后来人就不会从中吸取教训，悲剧和苦难就有可能卷土重来。

那么，是谁造成了她们的健忘和无知？是教科书上独独缺了这段（据说被改成了“艰难探索”），还是在应试教育下，它根本不在考试范围。老师索性不讲，学生根本不看不背。

也许，板子不该只打在老师和学生身上。因为除了应付考试的教材和教辅，在科技飞速发展，智能手机普及的年代，九零后及XX后，更多的是电子阅读。

虽然网络上的信息汗牛充栋，但悲剧的制造者和某些满面红光的媒体，唯恐人造大神跌落人间。他们就像那对“走马观花”的男女，拼命掩盖丑陋或跛足，只留下伟光正的形象。这就造成许多当年的资料仍被沉埋，学者们对文革及知青的研究成果也很难发表。

所以，在互联网如此发达，识字者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年代，民众的表达反而更加晦涩和艰难，真让人感到悲从心来。半个世纪前，整齐划一的声音，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和教训还少吗？

还有些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在网络发布信息只为赚取流量，从不考虑承担社会责任。每当涉及民族经历的浩劫，走过的弯路时，不但不反思，反而刻意回避。甚至假惺惺地说什么 “是非曲直留给后人评说。”

但是，如果我们这些亲历者都不说、不写，不留下真实的历史记录，又怎能期待后人去穿透迷雾，正本清源！

所以，我们不能只责怪下一代。是有人织就了一张大网，人为地遮蔽了真相，造成了历史的断裂和虚无。

想到这儿，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有良知的文革亲历者（包括老知青），虽然两鬓染霜，老眼昏花，仍在孜孜不倦地写作。

是因为他们知道，历史不是那个任人随意涂脂抹粉的小姑娘。人类的回望不能只建立在废墟与残垣之上，他们筚路蓝缕的足迹，必须既有来路，也有归途；除了鲜花烂漫，更要有荆棘丛生。

因为他们知道，即使孩子们离开了学校，扔掉了作业本教科书，忘掉了老师干巴巴的政治或历史说教，却有可能去追某个明星的电影、电视剧，去读某位作家的经典作品。而文字和影像，会把那些即将消失的名字和事物，凝固在时光里。

只要这个星球还在，那些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那些忠于史实的文字记录，就能够拨开阴霾，让从未经历过某段岁月的人们穿越时空，回望到最真实、最鲜活、最形象、最生动的历史。

君不见，正是屈原跨越千年的《天问》，让后来者看到了先哲圣贤仰望星空的智慧；是司马迁的《史记》，让人们看到了群雄争霸的金戈铁马。

是齐邦媛的《巨流河》，描摹了中华民族近百年跌宕起伏的时代画卷；是岳南的《南渡北归》，再现了民国大师们在政权更迭前后的荣辱沉浮，苍凉凄惶。

在“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队伍里，老知青们从未缺席。后人若翻开《我那遥远的清平湾》和《血色浪漫》，一定能看到陕北知青在追逐真理时，问天问地问苍茫的思考。

会从《今夜有暴风雪》和《血色黄昏》中，读到荒诞年代里兵团知青的奉献牺牲，以及所遭受的不白之冤。

也会从食指的《相信未来》中，聆听一代理想主义者黄钟大吕般的呐喊；从《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中，感受到北京站汽笛拉响时，知青与亲人间那针线穿透身体，又被强行撕裂的痛苦与牵绊。

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中，感受知青在荷尔蒙激荡时，对压抑禁锢的反叛。

也会从叶辛的文字中，理解上山下乡为什么被称作《蹉跎岁月》，知青为什么会欠下无法偿还的《孽债》。

因为，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若干年后，如果有人打开了历史盲盒，还是能从升斗小民的文字中，体味到知青一代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三餐四季、鸡零狗碎的日常。

也许，绝大多数知青写作者终其一生，也写不出上述那样的传世之作，也许，他们的记述会被堙没在浩繁如海的文字中。但他们仍坚持以键盘为笔，去记录历史、呼唤良知、传递正义、鞭挞丑陋。

因为，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若干年后，如果有人打开了历史盲盒，还是能从升斗小民的文字中，体味到知青一代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三餐四季、鸡零狗碎的日常。

老知青们之所以还在写，是因为他们坚信，对于这场摧枯拉朽的运动，受害者最好的灵魂救赎，莫过于深究它产生的根由，铲除滋生灾难的土壤。

所以，他们秉持“我们能熬过苦难，但决不赞美苦难！”的坚定信念， 期待能用自己的理性思考和秉笔直书，让子孙后代吸取教训，防止那场催枝落蕾的大劫难再度降临。

期待这片土地上正直善良的人们，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期待日渐衰老的自己，能在风清气朗的社会里，安享宁静祥和的晚年。

也许他们中有的人等不到那一天，如同去年离去的北大法律系毕业生。但他的铮铮话语依然在我们耳边回响：“黄河长江不会倒流”。

2024已成过往，2025满耳风涛，呼啸而至。愿老知青们把“新桃换旧符”的祈盼，化作新年的种子，播撒在广袤大地。让它在未来的岁月里茁壮成长。

毕竟，有位大诗人早就预言：“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