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

快乐虎

三舅去世几个月了，我一直想写写他，写写他多难操劳的一生。

三舅矮矮的个子，小小的眼睛，与之不匹配的是大大的饭量大大的脚。家中兄弟五人，再加上妈妈和老姨，他们共姊妹兄弟七个。家里都是老实木讷之人，且无家族亲戚帮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大舅76年去唐山拉脚恰逢地震压死在废墟中，二舅三舅到了成亲年龄却因家贫少人问津，尤其二舅长得高大帅气却也因家贫眼睁睁看着心仪她的姑娘迫于家庭阻力嫁给他人。三舅大我16岁，我记事后的印象里就是瓜菜半年粮的时候他来给我们送地里种的土豆、豆角，一送就是几袋子；农忙的时候和其它舅舅帮着我家拔麦子擗棒子，干活又麻利又要好，干完活的地块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有就是他赶集上店回来舍不得在外吃饭不管多晚赶到我家来吃，妈妈给他做挂面汤下一斤面他连汤带面全都能吃进去。

　　三舅心灵手巧。有着数不清的本事。还记得小时候，我总爱缠着三舅，看他做各种好玩的东西。有一次，他用针线把花生穿起来，（花生还是那时少见的三粒的或四粒的，我们管这样的叫“三老爷子”）做成了一个大大的绣球。那精巧的手艺，让我满心欢喜，抱着花生绣球，睡觉都舍不得放下。三舅看着我那宝贝的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眼里满是宠溺。可后来，我终究抵不住花生的诱惑，没过多少天，把那绣球一点点儿拆了个精光，花生还是全进了我的肚子里才觉得最踏实!(^O^)y三舅会编筐编篓，那些普普通通的泡软的木条，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个结实又美观的筐篓就成型了。村里的人都爱找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总是乐呵呵地应下。三舅还自己买书自学了木工电工，家里的桌椅板凳、电器故障，在他手中总能迎刃而解；尤其是他还买了书学厨艺，让看惯了家家都是女人做饭的我很惊奇，只吃过熬白菜粉条，熬土豆豆角子的我见识了木须肉、宫保鸡丁等菜名。但当时太穷了，没有机会吃到嘴。我记得小的时候住姥姥家，不管做多少人的饭菜，姥姥总是拿吃饭的小调羹舀一小勺油，现在想来就是有点油星子聊以慰藉，也省得炒菜粘锅。

　　记不清是那一年了，三舅和父母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也不记得他是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挣了钱回到家，开始操持盖新房，还给二舅和自己一人买了一块大手表，在那个手表象征着身份与成就的年代，三舅无疑是众人眼中的成功者。在乡下人连镇上县里都没去过的情形下，他的敢闯敢拼让他自带光环，他的心灵手巧也是他的加分项，他去给当时的三妗子家帮忙，给她家做了门窗，里里外外修缮一新，活干完了他也吸引了三妗子的目光和老丈人一家的认可，二十七岁的他，凭借自身的本事赢得了爱情，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三舅年轻那会儿，恨家不起，一腔孤勇闯东北。在那片广袤的黑土地上，他凭借着自己的果敢与智慧他收获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成家立业，在大家庭里，三舅因为经济上的支撑，自然而然地拥有了话语权，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三舅还很有经济头脑，在那个大家都安于现状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的年代，他就敢于尝试新的营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别人家驴车都没有的时候，三舅凭借着自己的商业头脑和勤劳肯干，在十里八村率先买了一辆三马车。有了这“致富神器”，他便开启了新的创业征程。他驾驶着三马车，跑卢龙北半县，跑临近的迁安，收购各种特色农产品，再运到其他地方售卖。每一趟行程，都承载着他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起早贪晚，虽然辛苦，可日益充实的钱包和满满的成就感让人心气十足，应该是真正的累并快乐着，累且幸福着。我也借了三舅的光，我中师加试和去昌师报到都是坐三舅的三马车去的。这是三舅的第二个高光时刻。

　　三舅这人，并非事事都精明，在概率统计和简单数学比例运算上常常犯迷糊，面对市场动态时，也缺乏基本的判断力。

早些年彩票刚发行，他就开始打小算盘，想着20%的中奖率，买5张肯定能中1张。于是，他兴致勃勃买了好多彩票，结果一张未中。他满脸困惑，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算得好好的，运气为啥不站在自己这边。后来我中考体育加试，考仰卧起坐项目。满分是做36个，对应21分。三舅帮我计算得分，信誓旦旦地说：“做36个得21分，那你做24个，肯定就是14分。”我听了哭笑不得，哪里是这样简单的比例关系呢？！

在种地营生上，三舅也吃过不少亏。在我们这儿，春天要给白薯育秧。有一年，他看去年白薯价钱高，就想着来年大干一场，多育些秧苗，肯定能赚大钱。可他根本没去做市场调查，也没考虑到市场供求关系的变化。结果，第二年白薯秧苗供应量远超需求，价格暴跌。这一年，三舅赔得血本无归，整日唉声叹气，被现实狠狠地上了一课。事实证明，成功不仅需要实干，还得有运气的加持，更离不开对市场的精准调研，而三舅恰恰忽视了这些关键要素 。

　　闲暇时，他渐渐喜欢和村里的人聚在一起玩牌，总想着好运气能一直护佑他。起初，他还能小赢几把，可渐渐沉迷之后，越陷越深。输的时候更多，还执迷不悟，三妗子和他也因为这个吵架。可他可能太顺了，性格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变得刚愎自用，听不得劝。

　　投资有赔有赚，日子好好差差，没有大的起色。

　　三舅的第三个高光时刻是养猪。他养猪起步早，凭借着勤劳与对养猪门道的钻研，他不仅把猪养得膘肥体壮，还攒下了一笔钱，顺利地给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完成了人生大事。可一番操办下来，三舅手里的积蓄也所剩不多。

　　本想着继续靠养猪慢慢积攒财富，可这时儿子信誓旦旦地找上门来，言辞恳切地说：“爸，把养猪的本钱给我，我买辆车跑运输，专门到赤峰拉粉头卖，一天就能赚好几百，可比你养猪强多了！”三舅向来爱子心切，又满心盼着儿子能在事业上大展宏图，一咬牙，便把手里仅有的钱都给了儿子，支持他创业。

哪曾想，表弟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一开始，雄心勃勃的表弟买了辆大车，可没过多久，就因为经营不善，大车换成了小车，最后小车也没保住，还倒欠了一屁股债。这一下，三舅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人生也自此开始走下坡路，曾经的风光不再，只剩下满心的无奈与愁绪。

　　曾经在十里八村风光无限的三舅，日子却如滑坡一般，越过越落魄。接连不断的打击，让他失去了所有翻盘的资本，手里空空如也，只能选择最底层、最辛苦的劳动力输出。

早年四处闯荡、辛苦打拼，落下一身病根，可他顾不上这些，为了生计，还是咬牙去做绿化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在烈日下、寒风中，弯腰种植、修剪花草，一天下来，也就挣100多块钱。这点微薄的收入，本也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可儿子欠下的债务像个无底洞，三舅心疼儿子，只能一次次把钱掏出去填补窟窿 。

　　命运似乎还不肯放过他，一次意外的脑出血，让三舅的身体彻底垮了，再也干不了活。为了省钱，他连药都舍不得吃，病情也因此越来越严重。再次发病后，三舅坐上了轮椅，后来更是偏瘫在床，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瘦骨嶙峋，面容憔悴，完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看着凄惨又可怜。在三舅偏瘫在床的那些日子里，曾经那个精明能干的男人，被命运彻底击垮。他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连最基本的尊严都难以维持。有一次，他竟把自己弄得浑身是屎，那场景不堪入目。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发泄，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是对自己如今这般狼狈模样的不甘。

　　年节去探望他，和他说话，不会回应；本来会写字，可惜偏瘫的是右手，这种交流也做不了。见到亲人，三舅只能惨兮兮地哭。有时也试图对我们笑一下，可惜比哭还难看。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曾经意气风发的三舅联系在一起，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命运对他，实在是太过残酷 。

　　三舅这一生，经历了起起落落。那些年，他盖房、养猪、给儿子买房，每一件大事都需要大笔的资金。因为手头紧，他陆续向我借了不少钱。然而，这些钱借出去后，就如同石沉大海，他一直没有还，也从不主动提起这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里渐渐有了怨气。尤其是想到三舅临终时，已经病得不能言语，那笔钱怕是再也没有归还的可能，我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又气又愤。

可如今，时过境迁，那些愤怒和怨愤也慢慢淡去。我开始试着理解三舅，想来他的心里也一直装着这笔债务，只是命运弄人，他晚年落魄，根本无力偿还。或许，每次面对我时，他的心里都充满了愧疚，甚至会觉得抬不起头，毕竟曾经的他是那么骄傲、要强的一个人，这样的处境，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深深的折磨。

如今，我终于释然了。过去的恩怨都已随风而逝，三舅也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安息了。希望在那里，他能摆脱尘世的苦难，不再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能够找回曾经的那份自信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