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道转过第七道弯时,满坡的油菜花突然矮下身去。那些张扬的金色浪潮退到脚边,让出半亩青灰色的天光。丈夫指着坡顶那团粉雾惊呼时,我正俯身去嗅石缝里新开的紫堇——这个动作让我恰好看见了虬曲的树根,像苍龙探爪般扣进赭色砂岩。</p> <p class="ql-block"> 古桃的腰身足有陶瓮粗细,皲裂的树皮泛着铁锈般的褐红。主干在离地三尺处突然横斜,枝桠便如悬瀑般垂落下来。风过时千万重花瓣簌簌摇动,倒真像是把云霞裁成绉纱,又浸在胭脂缸里染透了,才披挂在这百年老骨上。</p> <p class="ql-block"> "像不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丈夫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我望着那些向下生长的枝条发怔:寻常桃树总是昂首向天,这株却将满树繁华谦卑地垂向大地。新绽的花苞还带着珊瑚色,盛极的已褪作轻软的粉,倒垂的花萼承着露,倒像是美人低眉时悬在睫毛尖的泪。</p> <p class="ql-block"> 树冠投下的阴影里散落着前朝的碎瓷,青苔正在描摹某只南宋酒盏的裂纹。我们并坐在露出地表的树根上,年轮硌着掌心,恍惚触到光阴粗糙的质地。我和丈夫说起儿时院里的桃树,"花谢时落进砚台,把墨都染香了"。话音未落,有雀儿蹬落一阵花雨,他发间霎时缀满珠翠。</p> <p class="ql-block"> 树身背阴处滋着层绿茸茸的苔衣,几只金龟子正在啃食去年的桃胶。我凑近细看那些琥珀色的结晶,忽见树皮褶皱里嵌着枚铜钱——光绪年间的通宝。边缘已和树皮长成同种锈色。这发现让我们像孩子般雀跃,仿佛窥见了时光与草木签下的秘契。</p> <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西天烧起霞焰。逆光中的老桃显出了篆书般的筋骨,花瓣却透亮如蝉翼。我们终于懂得它为何向下开花:每朵垂落的花都朝着树根的方向,像游子叩拜大地,又像岁月在向自己的源头致意。归途中经过新栽的桃林,那些笔直的幼树举着稀落的花,倒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天真。</p> <p class="ql-block"> 山月爬上东岭时,我们带着满襟花香推开家门。丈夫在灯下说着那株老桃,我往瓶中插一把挑枝。清水里漾开一抹胭脂色,恍若那个低头承露的瞬间,又回到了粗陶碗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