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滋河畔的眷恋

余学廣

　　当暮霭如轻柔的纱幔，悄然漫过西洲垸的天际，松滋河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泛起青铜质地的粼粼波光。那波光恰似母亲遗落于湘西北大地的银簪，蜿蜒流转勾勒出千年岁月的掌纹，诉说着故乡余家台的悠悠往事。

这条被乡亲们视作“活命河”的灵秀水脉，以翡翠色的绸缎温柔缠绕着余家台，将东福大队的袅袅炊烟与阵阵蛙鸣，巧妙织入二十四节气的经纬之中。回到故乡静立于庄稼葱茏儿时的承包田里，清风拂过仍能听见青石码头传来的隐隐回声。在那通向大堤的小路上，车前草与蒲公英宛如倔强的乡愁，肆意生长蔓延着无尽思念。

河畔的青石码头，无疑是时光镌刻的活化石。晨雾薄如轻纱，浣衣声便轻轻揉碎了天边的晓星。女人们手提竹篮，篮中盛载的岂止是待洗的粗布衣裳，那分明是村庄跃动的鲜活脉搏。她们用碎银般清脆的方言，交换着生活的琐碎情报：新媳精心绣制的鞋垫，在满月酒上赢得众人喝彩；后生伐竹的声响，惊飞了斑鸠宁静的巢。这些带着朝露般清新的琐事，最终都悄然沉淀，化作瓦罐里微酸而醇厚的醪糟，散发着岁月的芬芳。我疑心那浮动的烟霭之中，裹挟着五十年前的棉梗香。那香气是油坊木榨撞击时震落的纯真童年，是中学门口歪脖柳下琅琅书声遗落的悠悠余韵，在心底久久回荡。

乡野的阡陌仿若大地细腻的掌纹，书写着四季的更迭与生命的轮回。春分时，桃花汛如绯红的云霞，悄然染红田埂；夏至时，蝉蜕粘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宛如时光的琥珀；秋分时，橘子似金黄的灯笼，坠入农谚的韵脚；立冬时，薄霜为芦苇披上一袭素缟，宛如仙子的羽衣。然而，在我记忆深处最为清晰的，却是棉田那层层叠叠的褶皱。惊蛰时分，犁铧如灵动的笔尖，翻开赭色的诗笺；谷雨时节，银梭般的棉苗在绿云间穿梭不停。幼时的我总把采棉当作一场欢乐的游戏，在洁白的棉朵间嬉笑奔跑。直到那年霜降，我目睹驼背的三叔公在棉垄间咳出如血的黎明，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每一朵如白云般的棉花里，都裹藏着盐粒般的汗碱，那是乡亲们辛勤劳作的见证。如今，无人机如轻盈的飞鸟，掠过承包田的上空，除草剂让稗草与往昔的岁月同归于尽。唯有这片深情的土地，还记得梅雨季田埂上，那一串串深一脚浅一脚的滚烫诗行，记录着往昔的艰辛与希望。

1980 年的那场洪水，如汹涌的猛兽漫过记忆的堤岸。我家那漂走的八仙桌载着半碗高粱酒，在夏夜月光下顺流而下，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打谷机的齿轮至今仍在河床深处，锈蚀成神秘的星图，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忙；当年夯土的号子，已深深渗入三汊垴的黄土，成为大地永恒的回响。新码头河堤上的导浸沟里长出苍绿的苔衣，野枸杞的根系如银针般，细心缝合着大堤的旧伤。如今三峡大坝驯服了肆虐的水龙，防洪林的年轮似乎也失了往昔的血性。在溃堤处垂钓的老叟目光浑浊，眼底沉浮着鱼漂与那截铅笔头——那是曾歪扭写下“我的家乡余家台”的童年信物，承载着无尽的眷恋与思念。

毛家岔的灯火总在年关时节，于游子的心头凝结成一层薄霜，清冷而孤寂。余氏酒楼的青花瓮里，腊味蒸腾着往事的沉香，那熟悉的味道如同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大门。清蒸鲤鱼上桌时，松滋河拖船的汽笛声，穿透光阴唤醒沉睡的回忆。那些执意在保福包厢摆席的人们，不过是想在推杯换盏间，打捞起生产队钟声惊飞的斑鸠，重拾往昔的温暖与欢乐。然而，承包田的阡陌比账簿更为规整，杂交水稻种子在基因重组中预支着丰收的喜悦。唯有母亲坟头的苦楝树，依旧开着淡紫的花朵，如串串思念的风铃，细数着候鸟年复一年的洄游，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在河滩漫步时，偶然拾得的半片宣德年瓷，那温润的釉色里，凝着 1976 年的如水月光。那时双抢时节，露水会无情地浸透草帽，蚂蟥在姑娘们的小腿上留下“血书”，工分本在谷仓深处，霉变成褐色的蝴蝶，渐渐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如今，当我轻轻抚摸乡亲们栽培的阳光玫瑰葡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泛起煤油灯熏黑的记忆——父亲戴着花镜，专注地拔打算珠，纸片上工分明细蜿蜒如河，流淌着生活的艰辛与希望。在那些靠“鸡屁股银行”艰难度日的岁月里，十块钱，是能压塌乘凉竹床的巨额财富。腊味里的沉香，实则不过是棉籽油炸出的寥寥几朵油花，却承载着一家人对生活的期盼。

暮色降临，沙洲的芦苇忽然齐刷刷向北指去，仿佛在指引着归乡的方向。33 米水位线下，沉睡的不仅是村庄的遗迹，更是父亲砌进田埂裂缝的碎瓷，是我用弹弓打落化作银河标点的麻雀，是无数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松滋河终年向北奔腾不息，而我的魂魄却总在秋分之后南渡，如同遗落的棉籽，执着地追寻着那永不拆迁的故乡。在遗传密码的螺旋里，在澧县方言的平仄中，那些被土灶台熏黑的砖缝，那些为借半瓢大米踏碎的晨霜，年复一年，在记忆的沃野里抽穗扬花，绽放出无尽的眷恋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