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草（二）

金易名中

　　小春家很小，虽是少见的瓦房，却很低矮。小春的家是土改前村里一户地主家的耳房改成的，原是储存谷物用的。耳房年久失修，房顶上的瓦沟长满了杂草，大雨天屋内总有那么一两处要用盆或桶去接漏下的雨水。如果除去了瓦沟上的杂草而又无力修缮的话，下雨天耳房就不能住了。耳房坐西朝东，矮小却分为两层，如果你是一米八的大高个，头一定会顶着楼楞或瓦片下的木椽。耳房正中用隔板分成两个开间，每间不到20平米，北间住着小春喊作二叔妈的王姓一家，小春家住在南间。

南间的小春家又用竹芭分隔为里外两小间。里间四周没有窗，即使白天进去也需点上煤油灯才能看清陈设：一张简陋的床上铺着破旧的褥子和缝过补丁的大红大绿牡丹花的床单，上面叠放着洗得发白的与床单花色类似的被子；床头有一个红面黑身油漆斑驳的小柜子，柜面上摆放着塑料材质的小镜子和梳子、针线盒等什物；仅有的两面土墙上分别贴着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和《奇袭白虎团》的彩色剧情画报，这是小春两个姐姐的卧室。外间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个很旧的蒸饭的木甑子；桌子上方的竹芭墙上贴满了报纸，报纸面的正中间贴着一幅家家户户都贴的毛主席无帽、灰色中山装半身像；桌下有四个小木凳；桌右侧东北角板壁上挂着一个竹篾编制的旧碗篓，碗篓有一小一大两个兜儿，兜儿内装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碗、筷子和勺子；东南角的楼板开了一个方孔，孔口搭放着一把木梯，沿着木梯能爬上小楼。小楼的大部分用来堆放谷麦、洋芋或山药这样的主粮副食，以及田间劳作的农具；仅在东边靠窗一侧用木桩和木板搭了一张床，床上陈放着已难看清什么颜色的打着补丁的被褥，这是爹爹和小春睡觉的地方。

出了耳房，是一个铺着不整齐石块的小天井。天井东面搭着一间矮草棚，草棚是小春家和隔壁二叔妈家的猪圈。耳房的北边靠着半间小瓦房，里面砌着两个土灶台，上面陈放着铁锅，除此之外，就只有水桶、柴禾以及生火用的工具了，这是小春家和二叔妈家共用的灶房。

耳房南端倚靠着原地主家三个开间的瓦房正房，正房内住着三户人家。小春家前面杂乱住有五户人家，后面是另一户邻居的草房。小春家灶房外面有条水沟，与水沟相连的是小春家和邻居们的菜地，过了菜地就是成片的水田，这些水田被田埂分割为大小不一的二十多块，是生产队用来育秧苗的秧田。

小春家房屋低矮天井狭小，天晴时太阳光也仅能照射到两、三个小时，除去夏天，常年阴冷潮湿。然而，小春最讨厌的却是夏天，因为一到夏天，小春在早晨的床上就能嗅到东面飘来的猪圈臭味儿和猪骚味儿，特别是阴雨天，那股臭味儿更加刺鼻。

小春最喜爱春天，觉得春天特别地温柔特别地美！

小春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看自家屋檐瓦当内侧的燕子窝，每到春季都会有燕子飞来。

飞来的燕子会直接住进窝里，也会在原来的窝的附近重新筑巢。看着勤劳的燕子不厌其烦往返不知多少次，口衔泥土和草的根茎，一点儿一点儿地筑起新巢，感到是多么地不容易啊！燕子有时站在屋旁晾衣裳的铁线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春想，可能是燕子筑就精美的巢高兴地唱歌吧，可大姐说，燕子说的是“不吃谷，不吃米，借借房子躲躲雨，哪个掇着我的窝，生癞痢，生癞痢！”是燕子在警告人们呢！这让小春生出了对燕子的敬畏之心。

燕子会在巢内垫上一些羽毛和干草，把巢做成一个舒适软和的窝，然后在窝里产下蛋，过些天，窝内就会钻出几只小燕子的头，它们全都张大了嘴巴，发出饥饿的鸣叫声，争抢着燕子爹爹妈妈口内衔回的食物。

有一次，小春正抬着头出神地看着燕子窝，一只小燕子突然掉了下来，摔到了屋门外石阶内侧的土廊上，正好一只燕子飞回来，在小燕子周围盘旋着鸣叫着。小春大声喊来爹爹，爹爹捡起小燕子，盘旋的燕子不停地围绕着爹爹穿梭、翻飞，并发出愤怒的尖叫声，直到小燕子被爹爹安放回窝内。小春想，也许明年飞回来的燕子，就是这窝小燕子中的一对呢！也许每年飞回来的都是同一对燕子，就是这窝燕子的爹爹妈妈，它们早已把小春家的屋檐当做自己的家，每年的春季都要飞回故土，回到家乡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小春爱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去菜地头的两颗桃树下，看那一丘丘连成片的水田。

初春，爹爹和男人们给水牛套上犁铧，吆喝着水牛在水田上犁田。这时，浑身雪白的高脚鹭鸶或叫不出名字的鸟会飞来，跟在犁铧后面，啄食躲在泥土里的虫子。随着犁铧的翻铲，浅黑色的泥土带着清香冒着乳白色的雾气被一犁犁翻出来，像鲤鱼紧密排列的鳞，像一圈圈荡漾开的波澜。

犁后的田晾晒些天后被泡上水，大姐和妇女们就去山上割蒿草，一担担挑来撒到水田上做肥料，再用锄头把泥土捣烂、把水田整平，或再给水牛套上犁耙将水田耙平。耙后的水田像一面面镜子被自然地镶嵌组合在一起，倒影着蓝天白云，水天一色。这时候，地头田边的两颗桃树也开花了，一颗粉红色，一颗绿白色，粉嫩得像两个少女！花朵间还会看到忙碌的蜜蜂和翩跹的蝴蝶，把桃花逗引得更加娇羞无比！

不几天，就到了撒秧季节，人们把选好的谷种均匀地播撒在水田上。这些天，偶尔会看到身披浅棕色间杂着黑色和白色斑点羽毛、头顶扇形羽冠美丽的屎咕咕飞来，或在空中盘旋，或落在田埂上，口中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劳作的人们会抬起疲惫的头，脸上却绽开笑容，对吉祥的屎咕咕说：“晓得啦晓得啦，我们不正在布谷呢嘛！”也有俏皮鬼会说：“你这种憨鸟，我们布下的谷种都发芽快长成秧苗了，你才提醒我们布谷，说迟了。要按你说的这哈才布谷，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说得大家伙儿一阵哄笑。

过些天，播下的谷种就开始发出鹅黄色或嫩绿色的芽来。这时候，燕子也按时飞来，它们披着燕尾服在水田上空优雅地盘旋、穿梭着，像在空中织一张变换、波动的网。燕子不时快速俯冲下来，又灵巧地从水面轻轻掠过，让你几乎看不到水面有一丁点儿变化，这是它们叼着了食物或衔到了泥土、草根。水田里的食物非常丰富，老人们说，燕子从不啄食谷种和秧苗，它们只叼食贴水飞行的昆虫以及水田里的幼虫和虫卵。

再过些天，谷芽会慢慢变绿渐渐长高，一点儿一点儿探出水面，变成郁郁葱葱的青绿，这时水田就像一块块毛绒绒碧绿厚重的地毯。大约清明节后，就可拔秧插秧了。

秧苗拔出后被分插到离村较远的大田里，只有最后很少的秧苗才会留下来插在这片秧田里。当这片育秧的秧田里插满秧苗后，生产队会将事先准备下的干蚕豆与砂和在一起用大铁锅炒熟，在高音喇叭里通知各家各户按人头称量领取，这是为庆贺忙碌的插秧季结束，也是对春种劳动人们的奖赏。人们称这种豆为“了秧豆”。

当听到领取“了秧豆”的通知后，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拿着盆、口袋从家里蜂拥而出，纷纷涌进生产队的晒谷场，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把分豆的人员围成核心，按顺序听到户主的姓名接过称量好的“了秧豆”，又风一样地跑回家，揣上一把“了秧豆”，脸上洋溢着兴奋，邀约出玩伴们，在村口巷道上，吃着嘎嘣响的“了秧豆”，玩着各种土游戏，一起疯啊跳啊叫啊……甭提有多热闹了！

夏天来到后，秧田上的秧苗很茁壮了，已经长到小春爹爹膝盖那么高了。小春偶尔会看到爹爹或大姐随生产队的人们一起，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管着裤腿、卷着袖口、猫着腰在秧田上薅秧。薅秧就是清除影响秧苗生长的植物，拔出杂草，剔除稗子。当爹爹和大姐薅秧回来，偶尔会看到他们裸露的小腿上扒着黑褐色的蚂蟥和被蚂蟥叮咬后渗出的血丝，这时只能用手掌拍打蚂蟥令其掉落，若是硬扯蚂蟥，即使将其扯成两节，也不能把蚂蟥摘离人体。如果碰上好运气，爹爹能从水田里逮到黄鳝或秧鸡，把黄鳝或清除羽毛及内脏后的秧鸡埋入灶洞柴禾燃烧后的炭火里，待炭火几乎完全熄灭变成灰烬后，就能吃到烧熟的黄鳝或秧鸡了，那种酥脆糊香的美味儿让小春永远都难以忘怀！

七月末，秧苗开始打包了。

进入八月，秧苗陆续抽穗，这时，你会嗅到稻花的香味儿，站在成片的稻田边，一阵风吹来，稻花的清香沁入心脾会让你沉醉其中！过些时日，穗粒渐渐由瘪嫩变饱满、由淡绿变金黄，直竖着的稻穗弯下了腰。

到了九月，稻谷开始陆续成熟，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太阳的颜色！也就到了收割时节。

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是一年中收割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农民们最苦最累的时节。田间地头，镰刀闪着白光此起彼伏，打谷机不知疲倦地轰鸣着！烈日当空，人们挥汗如雨！爹爹和大姐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他们的腰弯得比稻穗还低！劳作累的、谷毛辣的、太阳晒的汗水和肩膀手掌磨破的、蚊虫叮咬的血水交织着滴在了稻田上。

水稻收割后的这片水田寂静不了几天，会被种上洋芋或蚕豆、豌豆等短期成熟作物。当这些作物成熟了被挖出或收割后，春节也已过去了，已至元宵节前后，人们又要犁田、晒田、泡水耙田，准备播种撒秧了。

　　致谢：网络图片，QQ音乐链接《小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