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量四屏条《官奴帖》的书写心态

老孙

谢无量（1884～1964）书法是二十世纪书坛中的一道独特风景，有人喜爱，有人不以为然。喜欢的会很关注有关他的一切信息。

数月前写过《谢无量早期书法的启示》的文章，说：“现有他的书法资料显示，二十来岁时已相当成熟，只是独缺临古。”巧的很，发出来不久就在自媒体【兰风艺社】上见到一篇《大器无量——谢无量临晋王羲之〈官奴帖〉四条屏》的文章，即被吸引，欲明究竟。

此四条屏藏于云南文学艺术馆，内容是王羲之《官奴帖》：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痈，头痈以溃，尚不足忧。痼病少有差，忧之燋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唯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以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右录王逸少《官奴帖》以应桌卿先生嘱，谢无量。

文章说：“该四条屏是谢无量书法上追魏晋师法‘二王’的代表作。”

【谢无量临王羲之《官奴帖》四条屏】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痈，头痈以溃，尚不足忧。痼】

【病少有差，忧之燋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

【犯科诫，以至于此。民唯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以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

【愧先生，夫复何言。右录王逸少《官奴帖》以应桌卿先生嘱，谢无量。】

头次见谢无量临帖作品，何况还是临王羲之，小心脏不由自主的呯、呯加速，当看到尾署：“以应桌卿先生嘱，谢无量”，像似被什么锐器扎了一下，瞬间转入思考模式。

闪过眼帘的是八大临《兰亭序》，随之是王觉斯、傅青主、董玄宰、文待召、雅宜山人王宠及邢知吾等明末大家的临古。

八大山人临《临河序》（原王方宇先生藏，现藏美国佛利尔美術馆）

八大山人临《临河序》。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王铎临王羲之《伏想清和帖》

【傅山临王羲之《诸怀帖》条幅】

【董其昌把张旭楷书《郎官壁石记》拓本帖芯20.2×13cm 临成草书长卷】

【张旭《郎官石记序》拓本帖芯20.2×13cm 上海博物馆藏】（局部）

文征明临王羲之《兰亭序》

王宠临王羲之《兰亭序》

邢侗临王羲之《来禽帖》

著名艺术史家、书法家白先慎《从八大山人临＜兰亭序＞论明末清初书法中的临书观念》一文中，把明末清初书家的临古现象上升至“观念”层面看待：

他的这些「临」作也生动而深刻地反映了明末清初书坛「临」的观念的变化，而這一变化又和当時文化氛围中所发生的人们对传统经典的态度的变化息息相关。

见过八大临＜兰亭＞的都知道，与传世《兰亭》完全两样，满纸“八大体”，但他自言是“临”。研究者们无不纠结他的这种行为究竟是“临”，还是“写”？白教授的意见是：“八大山人的所谓‘临’已经远离了书法史意义上的‘临’的概念，因此，我更愿意把这种临写行为归于文本意义上的，近乎八大山人所谓的‘涉事’，即‘临渊羡鱼’之类的偶尔涉猎而已。其中反映了八大山人对于《兰亭序》和《临河序》深层观念。”

另一位大学书法教授邱才桢则认为：“八大山人本来就是以自家风格，较为忠实地抄写《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的《临河序》，仅偶尔托名《兰亭序》，那么这种‘臆造’的概念将大为改观。”（见邱才桢《“隐囊”与“善化”——八大山人〈临河序〉文本与书法问题》）

当把八大（1626～约1705）临古与文征明（1470～1559）、王宠（1494～1533）、邢侗（1551～1612）、董其昌（1555～1636）、王铎（1592～1652）、傅山（1607～1684）等明末书法大家的临帖放置同一平台关联着看，可能更宜用“个性意临”来描述，以我法临古帖，无疑是晚明人的创举，之前从未有过。

回到谢无量四条屏。无署时，卓卿先生亦不清楚是谁。从书法上看，参照己丑上巳日（1949年三月三）谢无量66岁时对联，推测本四条屏应出自此后若干年的事，即七十后作品。

【谢无量己丑上巳日作品】

对比原文读四屏条，“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后掉“了”字，“痼病少有差”后掉“者”字，“又苦头癕”中的“头”字误作“烦”，“又苦头癕，头癕以溃”之“头癕”连用不明。多处瑕疵指向同一可能性——不是对临。

此作是“应卓卿先生嘱”而写。“先生”是礼貌用语，或许是学术界小辈，也可能是一般的仰慕者。推测，年已古稀的谢无量绝不会如年轻时一样采用对临方式，自然而然地言“录”。“录”与“临”截然不同。“录”可以是抄写，也可以是背写；“临”则是要面对范本参照的。对于成熟书者来说，对临名贴时出现掉字现象的几率不大，若有也会及时发现，断不会再送人。一般情况下，该《官奴帖》大概率是“背临”，还是用“我法”来写的。至于谢先生是否想过明末人之“个性意临？不得而知。于是不禁要问，如果真是背临，为什么不说“背临”而言“录”？是不是临得不像改言“录”？

类似“背临”的行为唐代孙过庭《书谱》有描述，所谓：“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但名词概念相对于谢无量或许还是新生事物，尽管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里已有“因背临及之”（《临官奴帖后》），“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临禊帖跋后》），这样的语言。在谢无量脑海里非常清晰、准确地认为自己的行为即是“录”。再说，年轻时的谢无量也没有做过如书法专业学生一般的临帖之事。对王羲之《官奴帖》，印象最多的记忆是文字内容，至于字的结构造型与用笔，相对模糊。这是把书法当修养的文化人的普遍行为。如果一定要称之为临帖，可以看成是明末人的“个性意临”，不过也可能违背了书写者的意思。

【（传）王羲之《官奴帖》 墨拓 国家图书馆藏】

临帖写出全是自己，相信不少人可以做到，然出来的东西能被广泛认同，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视野里的当代人除了谢无量还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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