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三 : 雪岭殇歌（下）

白士祥

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三: 《雪岭殇歌》（下） 高凯 五 安云回到帐篷里，许多女生已经睡下，只有茹芳还在写着什么。看见安云进来，茹芳向她点了点头。安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默默地在脸盆里投湿了手巾，擦了把脸，便去里面自己的铺上倒下歇息。可是她刚躺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吓得她赶紧用被子捂住嘴，怕惊动大家，影响了别人休息。这情景却被茹芳看到了。她已经写完今天要写的东西，于是合上本子放到小箱子里，又从小箱子里拿出一个药盒，去暖瓶前倒了一杯水，送到安云面前，轻声说道：“感冒了吧？这是消炎止咳的药，你服一点，能管用的。”安云微弱地说了声：“谢谢。”感激地接过去，把药服了。茹芳回到自己的床铺前，把那尊金色的毛主席塑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好，然后把悬挂的煤油灯的光亮捻到最小，才穿着短袖衫钻进被窝躺下了。 外面夜空中水银一般的月光从帐篷窗户的缝隙洒进来，映到了茹芳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时还没有睡意，以往的一些画面一幅又一幅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茹芳正在帐篷外面晾衣服，佐臣走过来向她说道：“茹芳你来，我跟你说点事儿。”说完回头在前面先走了。茹芳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已经到小树林边上了。茹芳停住脚步叫道：“指导员，不要再往里走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佐臣这时才转过身说道：“茹芳，我就是想单独和你谈一次话。”茹芳不解：“单独和我？……那，你就谈吧。”佐臣沉吟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告诉你，茹芳，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干。你现在已经是全连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了，我一定要尽快培养你入党，然后我们再共同努力，共同进步，共同去创造美好的未来！”“我们？共同去创造……美好的未来？”茹芳觉得这话有哪一点不对劲。“是啊，”佐臣更加热情地说道，“只要你愿意向我靠拢，和我在一起，咱俩共同努力，你一定会大有前途的！”“向你靠拢？和你在一起？”茹芳愈发觉得味道不对。“是呀，你想想，我是突击队的指导员、连队党支部委员，你不应该向我靠拢吗？向我靠拢就是向党靠拢啊！你我都非常要求进步，我们俩在一起不好吗？”茹芳沉默未语。 佐臣又进而说道：“我很快就要被提拔为连队的党支部书记了，到时候，我是说你入了党以后，任命你担任突击队的指导员，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吗？”“我？担任突击队的指导员？……我怎么能行？我没那么好，不行……”茹芳有些惶恐了。“你怎么不行，怎么没那么好？在我的眼中，你就是突击队女生中、甚至是全连队女生中最好的！……茹芳，我喜欢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佐臣终于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茹芳更慌乱了：“指导员，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有什么不能说？我们都是未婚青年，我都二十六了，你也到二十岁了吧？我们虽然都在干革命，但革命青年也都是要恋爱、结婚的呀！”“指导员，你，你怎么都说到结婚方面去了呀？”茹芳又气又恼，掉头跑了回去。佐臣被尴尬地扔在那里，脸上浮起一层阴云。……在雪坡丛林中，欧阳凡正坐在一棵圆木上修理他那把弯把子锯，像木匠瞄线一样，把锯齿掰成一条直线。茹芳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欧阳凡抬头看了看她，问道：“找我有事儿？”茹芳小嘴一撅：“没事就不行找你呀？”欧阳凡笑道：“这话说的，，没事你找我干嘛呀！”茹芳瞪了他一眼，随后开口道：“我真要跟你说一个事——指导员昨天找我了，要我向他靠拢，说要培养我入党。” “这是好事呀！”欧阳凡揶揄道。“可是……”茹芳欲言又止。“可是什么？”欧阳凡继续瞄他的弯把子锯。“可是后来他说他喜欢我，又说什么恋爱结婚……”欧阳凡手里的一切都停了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茹芳的脸上。茹芳急着说：“我只是尊重他，他思想进步，立场坚定，忠于毛主席。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并不那么喜欢他，所以在个人感情上，我不能接受他……”欧阳凡松了口气，又微笑道：“嗯，想不到，你还蛮有个性的。”似乎是受到了表扬和鼓励，茹芳有点自得地抿起了嘴唇儿。有顷，她直视着前面的一棵松树，突然问道：“欧阳凡，你喜欢我吗？”又突然转头盯住他：“——不许撒谎！”面对这么率真纯洁的女孩子，欧阳凡不想用假话欺骗她。“我喜欢你，但这就像大哥哥喜欢小妹妹，没有别的。你明白吗？”茹芳多少有些失望，却不甘心地又问：“那你喜欢过别的女孩子吗？我是说不像大哥哥喜欢小妹妹的那种？”欧阳凡禁不住又笑了，他觉出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单纯与可爱，于是他诚实地回答：“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那种喜欢。”茹芳快乐起来，止不住顽皮而执拗地说道：“那就行，只要你喜欢我就行！我也喜欢你！我相信以后我们会发展的，发展为不仅仅是大哥哥和小妹妹的那种！”她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蹦跳着跑开去了。 欧阳凡望着茹芳那青春活泼的身段，脸上涂满了阳光。……欧阳凡登上雪岭，居高临下地向远处观望。茹芳第一个跟上来。“欧阳，到这边来。我给你提点意见，你接不接受？”茹芳一本正经地说。“给我提意见？欢迎啊！只要是正确的，我一定接受。”欧阳凡也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你哪儿都好，就是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方面，还要加强。我觉得作为队长，突击队的带头人，你在学习上应该更积极一些。”“怎么，我学毛著不积极吗？”“至少你没有像指导员那样，把学习毛主席著作提到空前的高度，那么重视，学的那么多，下的功夫那么深。”“噢？我学的也不少啊，有好多主席著作我都能背下来！你听着，现在我就给你背一段——‘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非常喜欢学习毛主席的这些著作，难道不应该吗？”“谁说不应该了？”“那你会背吗？把刚才我背的这首你再背一遍。”“这……这首太长，我背不下来。我就会背那几首短一点的，比如《清平乐·六盘山》，《西江月·井冈山》，还有《蝶恋花·答李淑一》我也会。”“瞧瞧，还说我学的少！告诉你，毛主席所有的诗词我都会背，你就不行了吧？” “你吹牛！我不信!”“不信？那你随便挑，想听哪一首，我背给你！”“嗯……我挑一个长一点的，《沁园春·雪》——啊不，这个你准会。我挑一个难一点的，《念奴娇·昆仑》！”“好，你听着——‘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欧阳凡雄浑、高亢的朗诵声音在山谷雪岭之间荡漾。他仰头挺胸，一派高瞻远瞩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茹芳。她的脸上满是钦佩与爱慕的神情。……在食堂的外面，茹芳又遇到了单独与欧阳凡说话的机会，她及时地提醒道：“欧阳，你要注意了。指导员说你作为突击队长，从不讲阶级斗争，划不清阶级界限，甚至在有些事情上，还经常袒护程远达和安云这两个四类分子。”“那你怎么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对待程远达和安云？”欧阳凡认真地问道。“我？……”茹芳思索着说，“他们是阶级敌人，我们革命青年一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但是，对待程远达和安云……我认为主要是应该在政治上划清界限，在思想上改造他们，而不是在肉体上虐待他们。我也看不惯有人对他们像对奴隶一样地驱使。安云身体不好，再说她已经快和我妈妈一样的年纪了。”“茹芳，你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灵。你明白吗，这是世界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记住，你要永远保持和拥有它。” “世界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那应该是毛泽东思想啊！我的心灵怎么会是？……”“这是两码事。毛泽东思想是政治，是属于全社会的。而心灵，属于我们自己。”“心灵，属于我们自己？……”男生的帐篷里。许多人已经入睡，有的还发出了鼾声。只有庞大魁、二梁子两个人头挤在一处，在全神贯注地看那本《悲惨世界》。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书，完全看入迷了，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佐臣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的铺头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庞大魁！”佐臣威严地喊了一声。他声音不高，但在旁大魁等几个人听来却犹如霹雷。庞大魁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把将书塞到了行李底下。但是这怎么能逃过正在盯着他们的佐臣的眼睛，指导员的声音更威严了：“拿出来，把书拿出来！”“指导员，我，我们看的是毛主席著作！”庞大魁慌乱地撒谎。“就凭你？就凭你们？点灯看毛著？”佐臣冷笑一声，说道：“好啊，拿过来，我看看！”庞大魁却紧捂着行李不肯把书拿出来。“是毛主席著作怎么还不敢拿给我看？”佐臣发怒了，命令道：“你们到底看的什么，马上交出来！” “这，这……指导员，这是欧阳队长的书，是我偷着翻出来的，我不能交给你！”庞大魁慌急之中说出了实话。一听说是欧阳凡的书，佐臣想起了他与刁贵在食堂里监听到的欧阳凡和安云关于《悲惨世界》的议论，顿时明白了：就是眼前庞大魁塞起来的这本书！他的脸上浮起了得意的暗笑，心想，欧阳凡啊，这回我看你怎么交代！“庞大魁，我最后命令你一次，把书交出来！”佐臣对这本书是要定了。“指导员，这真是欧阳队长的书。要不，你等他回来再向他要吧！”旁大魁死按着不放。“怎么，还非得让我亲自去拿不成？”佐臣火了，攀到铺上去掀行李翻找。“指导员，这是欧阳队长的行李，你不能翻！”庞大魁竭力阻挡着。佐臣哪里肯听，他一心要把最充分的证据抓到手。就在他们这么一翻一抢的过程中，佐臣一抬手臂碰倒了煤油灯，燃着了铺草，冒起了火苗。由于离火炉太近，火苗连在一起，窜起了火焰。二梁子在旁边立刻喊道：“指导员，着火了！”他想以此让佐臣停止再要那本书。可是佐臣全然不顾，依旧逼着庞大魁：“你让开！把书拿出来，——交出来！”“着火了！你看看你身后着火了！”庞大魁一边喊着一边仍死死压着行李。“着火灭火，今天你必须把书交出来！”佐臣无视周围的一切，志在必得。谁也没有想到，火真的着起来了！ 帐篷里的炉子烧得很旺，屋内温度很高，而且铺上的干草、棉被、桦木杆，包括棉帐篷布本身，全都是易燃物。火苗一旦窜起，便迅速蔓延，顷刻顿成难以控制之势！“着火了!着火了！——”有人这回是真的没命地大喊起来。佐臣回头一看，简直惊呆了！火舌已经狂舞着窜到了帐篷的上部，挂在空中绳子上的衬衫、毛巾、袜子等衣物都燃起来了！庞大魁狂怒了，不顾一切地叫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吧！”狠命一脚把佐臣踹到了地上，而后起身，胡乱地去抓裤子衣服往自身上套。二梁子一开始还把地上的一桶水拎起来，朝火头上猛泼，但一桶水泼出去了也没顶事！再无水可泼，他扔掉空桶，冲过去抢抱起自己的行李就夺门向帐篷外跑。不想在门口脚下一绊，他“扑通”跌倒在地，手里的行李一下摔出去，正摔到燃旺的铺草堆上，登时就着了起来。没等他爬起身，背上已经接连叫人踩了好几脚，他痛得呜哇骂叫。帐篷里纷乱一片，门口顿时挤作一团。醒得早的，动作快的，还穿上了一两件衣裤。醒得晚的，动作慢的，慌乱中不知所措，来不及找到衣裤，只能穿着一条小短裤头没命地逃出来。女生宿舍这边，除了茹芳，其他人警醒与行动得更为迟缓。茹芳因为前思后想着一些事，还没有入睡。她躺在被窝里，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光，脑海中不断出现欧阳凡的形象，耳畔则轮换廻响着佐臣和欧阳凡两个人的声音。 她正想得入神，突然听到男生宿舍那边似乎有人喊“着火了！”她坐起来想听仔细，却听到佐臣的声音：“着火灭火，今天你必须把书交出来！”她不由纳闷：“书？什么书？……”没容她多想，紧接着就传来更大的喊声：“着火了！着火了！——”她听了大吃一惊，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喊周围的女生：“起来，都快起来！男生那边着火了！”疲劳了一天，刚刚进入梦乡的女孩子们，有的懵懂醒来，不知所以；有的揉着惺忪睡眼还懒懒地埋怨着：“喊什么呀喊？人家刚睡着嘛！……”说时迟那时快，须臾之间，情势大变。先是一股浓烟从男生宿舍那边窜过来，呛得好几个人直咳嗽，随后女生们便见到了火舌——间壁墙的桦木杆和帆布已经呼呼地燃着了！“啊！……”“天呀！……”“妈呀！……”女生们全都吓坏了，尖声哭叫呼喊起来，有的蹦起来去抢已经着了火的衣物，有的竟一时不知所措，惶恐地哆嗦在铺上动不得。帐篷里顿时乱作一团。“穿衣服！快穿衣服往外跑！”茹芳大声喊叫着，她最先穿好了衣服和鞋，又去拽还在铺上的女生，帮助找衣服找鞋，催她们快往外面跑。女生们不像男生，敢赤膊裸腿只穿着一条短裤头就冲出了帐篷。她们在内衣内裤之外非要穿上长裤、裹住上身才肯跑出去。这就把时间耽搁了。烈火已经迅速地扑向了帐篷的各个角落。 机库里，欧阳凡和程远达安装好最后一个零件，合上拖拉机的机盖。程远达拿过一个盆子说：“我到食堂给你打点水，洗洗手吧。”欧阳凡拍了拍手上的污泥，说：“回去洗吧，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我等一会儿小袁，——这小袁怎么还不来呢？”正这么说着，却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混乱的呼喊哭叫声。两人急忙推门出来，顿时被几十米外的情景惊住了！月夜下，雪谷中，他们所住的帐篷已经是火光冲天！火光中有人正从帐篷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不断出现在男生帐篷门口的人影，好几个人都是赤身裸体逃奔出来的。而女生帐篷门口，仅有一两个人跑出来，随即就跌倒在雪地上。天呐，怎么会这样？“快！”欧阳凡只觉得自己的头颅“嗡”地一下，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大喊一声，飞一般地向失火的帐篷奔去！程远达紧随其后。他们奔到帐篷跟前，穿过慌乱的男生人群，直冲进女生宿舍。这时，在人群前面，衣着完整、惊恐失措的佐臣见状，略一犹豫，也尾随着扑进去。在女生宿舍门里，有两个女青年倒在一起，把门口堵住了。欧阳凡一手一个把她们拽出帐篷，返身又冲了进去！在火焰与烟雾中，欧阳凡看到了茹芳。她正在费力地搀扶起一个比她胖大得多的女青年。欧阳凡上前说：“茹芳，交给我，你快冲出去！” 茹芳没有放手，对欧阳凡喊道：“里边还有人呐，你快去救她们！”欧阳凡听了，转身向火焰深处奔去。跟在欧阳凡身后的程远达冲进帐篷就一边大喊着：“安云！安云！”一边直朝着帐篷的一角奔去。安云倒在地上，爬了两步就爬不动了，浓烟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还好，她穿着衣服，身上还没有起火。程远达扑上前，叫了一声：“安云，我来了！”说着背起她就往外闯！此时，茹芳搀扶着那个胖大女青年也跌撞到了门口，却一时挤不出去。程远达背着安云，伸出一只手想帮助茹芳拉起那个女青年，却不料佐臣突然一步跨到他面前，瞪着血红的眼睛朝他可怕地嘶吼道：“退回去！——革命青年还没跑出去呢，你们还想抢门？退回去！”程远达被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脚底下被什么一绊，“忽通”一下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一道火蛇掠过来，程远达的帽子立刻被烧着了！眼镜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他从火里爬出来，一边喊着：“安云！安云！”一边满地去摸索：“眼镜，我的眼镜！……”他俯身碰到了安云，连忙叫道：“安云你没事吧？快帮我找到眼镜！”安云却一把抓住他，微弱地喘息着说：“远达，不跑了，我们不跑了。我太累了，太累了……”程远达哭声喊道：“不行！安云，我们能跑出去！你挺住，我要把你背出去！”安云摇摇头，搂住程远达说：“我们不跑了，这样依在一起，不是很好吗？远达……” “不行！我们要跑出去！你告诉我，门在哪儿边？我背你出去！”程远达泪流满面地呼喊着，想背起有气无力的安云再往外闯时，头上一根燃烧的木杆落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身上，两个人再次倒在火海里。……欧阳凡顶着迎面扑过来的火焰，东寻西找，终于在火炉后面看到了茹芳说的那个女青年。只见她身上只有一个乳罩和一个短裤，可能就是因为羞于没有找到外衣而未能及时跑出去，此刻已经昏迷在那里。欧阳凡顾不得许多，抱起她就往门口冲！只几步远的距离，欧阳凡浑身上下的衣服就全烧着了！帐篷外的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火人抱着一个女青年冲了出来！“欧阳队长！”庞大魁、二梁子等人惊呼着扑过去营救。欧阳凡把女青年交到庞大魁和二梁子怀里，就地躺倒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儿，加上大家都过来帮助扑打，他身上的火苗不一会儿就全灭了。但人们很明显看到的是，眼前衣不蔽体的欧阳凡，身上已经有多处被严重烧伤了。就在欧阳凡刚要站起身时，他一眼看到茹芳吃力地放下那个胖大的女青年，回头又向燃烧成火海的帐篷里冲去！“茹芳!”欧阳凡一个翻身跃起来，三步两步奔上前扯住了她，“茹芳，你还要干什么去？”“安云！……”茹芳一边喘息着说，一边挣扎着还要冲进去。也许是累得没了力气，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欧阳凡听清楚了，他猛然想起程远达也可能还在里面！“茹芳，你还要干什么？”佐臣大喊着奔上前，庞大魁等人也赶了过来。 “毛主席塑像！我的毛主席塑像还在里面！”茹芳忽然高声喊叫道。“不行了，你不能进去了！撤！都快撤！”佐臣慌张地下了命令。“不行！我必须抢出来！毛主席塑像比我生命还重要！”茹芳说着回头还要往火帐篷里扑。却见欧阳凡猛地把她推到几个人身边，喊了一声：“我去给你抢出来！”说完一头扎进了火帐篷！“欧阳凡！欧阳凡！……”茹芳狂喊着，随后还要跟着扑进去，却被身后的佐臣和庞大魁死死拽住了。既而几个人又被火场中冲出来的浓烟热浪逼得后退了几步。欧阳凡冲进帐篷就大声呼叫：“程工！——安老师！——……”火往上冲，他刚喊了两句便被烟火呛住了，他立刻俯下身去，躲过火头，继续喊叫搜寻：“程工！——安老师！——你们在哪儿？”突然在火光中，他看到了茹芳的那尊毛主席塑像，就倒在前面的地上。他上前拿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接着一抬头，在一根燃烧的桦木杆旁边，他看见程远达和安云了！欧阳凡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程工！安老师！”程远达与安云紧紧地依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正在燃烧，两人都已经昏死了过去。欧阳凡把两人拖起来，他背一个，拽一个，一步一步，艰难地试图一起移出火场。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帐篷顶上的桦木杆燃烧得噼剥作响，横梁终于全部断裂，几根被熊熊火焰燃烧得通红的桦木杆瞬间掉了下来！砸到了三个人的身上、头上！身背着安老师，手拽着程工的欧阳凡倒了下去。几秒钟之后，“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火光冲到天上，燃烧的帐篷落架了！“欧阳凡！……”茹芳痛不欲生地呼喊。“欧阳队长！……”庞大魁也绝望地喊叫着。欧阳凡却再也没有出来。过后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发现了三具烧焦的人体。在一具人体的下面人们发现了茹芳的那尊毛主席塑像，于是断定他就是欧阳凡。知青们把他单独下葬在山坡前的一棵青松旁，并为他立了一块木碑，全体知青一致签名认同他为烈士。另两具尸体被合葬一处，在青松的后面，距离欧阳凡坟墓不远的地方，没有立碑。那次火灾中还有很多人被烧伤，其中两个人伤势严重，在医院去世了。其他人也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身上、脸上都留下了疤痕，有的人还成为了残疾。二梁子脸右侧只剩了半个耳朵。庞大魁还好点，除了左臂上划了一道伤痕，其余都比较完整。茹芳也未能完全幸免，她的左小腿上留下了一块很大的伤疤，以至于使她在以后大半生的几十年里，从未穿过裙子。那场火灾，用二梁子的话来说：“他奶奶的！真是太惨了！都是佐臣那个狗日的造的孽！” 火灾原因自然经过严厉追查。那本书早已在火灾中付之一炬。庞大魁和二梁子承认那天晚上他们看的是《悲催世界》。佐臣申辩说他翻查行李是为了拿到那本反动小说。但即使在那个时代，也没有哪个法官敢把这部世界名著定为反动书籍。于是作为引起那场火灾的直接责任者，佐臣难辞其咎，由于损失巨大，后果惨重，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后来茹芳与庞大魁结婚组成了家庭，那以前他们并不相爱，是对欧阳凡的共同怀念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六 岁月如风，三十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山脚下的公路旁。已经满头银发的茹芳和庞大魁在儿女们的搀扶下，来到当年的那个山坡前。当年的青松已经长成参天巨松，欧阳凡的坟墓掩没在密草深丛之中，无法辨认了。程远达和安云的坟墓更其如此。但是茹芳和庞大魁记得他们，永远在心中记得他们。在那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地方，他们伫立了许久。欧阳凡的音容笑貌和那场让人心惊肉跳的帐篷火灾的情景，如同电影镜头画面一般在他们的脑海里闪过。在茹芳的身旁，站着一位皮肤白皙、容貌清秀的女子，酷似当年的安云。她叫程雪菲，是程远达和安云的女儿。她很优秀，接续了母亲的衣钵，已经是一名年轻的大学外语系副教授，周围的人都叫她安老师。 本篇歌曲:《一支难忘的歌》演唱:孟庆云文字创作:高凯制作:白士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