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闲言录（29）：悔魂灯

明空如月

第二十八章 悔魂灯

诗曰：

灯花瘦尽悔难追，

孽海回舟桨已摧。

若得幽冥重改命，

宁作街边乞儿归。



中元夜雨，方寸茶室的纸灯笼忽明忽暗，灯罩上浮着几道血指痕，似冤魂叩问。一佝偻老朽踉跄入门，身披蓑衣，怀中紧抱一盏铜灯，灯座雕饕餮纹，兽口衔一枚血玉，玉中封着一缕灰发。他浑身颤抖如筛糠，嘶声道：“求先生……替我灭了这灯！”

梦谈先生不语，取竹刀轻挑灯芯，火苗骤窜三尺，焰心竟浮出一张少女笑脸，笑声清脆如铃：“爹爹，河灯好看么？”

老朽闻声瘫坐，蓑衣下掉出一叠银票，每张皆沾河泥，泥中混着未化的纸钱灰：“那年为修水坝敛财，我偷工减料……暴雨冲垮堤坝，淹了十八户。”他猛捶胸口，喉间滚出呜咽，“小女儿去河边放河灯为我祈福，没想到却被我造的孽浪卷走！”

茶烟漫卷成幻景——

月夜河畔，少女放灯祈愿，纸船载莲灯，上写“愿爹爹安泰”。忽雷声炸响，劣堤崩裂，洪峰如兽。少女为救一落水男孩，返身冲入浊浪，怀中犹紧攥未放的河灯。幻象骤碎，铜灯炸裂，血玉中灰发疯长，缠住他脖颈如索命绳。

“悔……悔啊！”老朽目眦欲裂，撕开衣襟，胸口竟纹着十八座荒坟图，坟头插满残灯，“我散尽家财重修河堤，可每块石料都刻着她的哭声！”

先生以茶泼灯，火熄烟散，灯油凝成一尾红鲤，跃入茶盏清波：“周员外，你修的河堤，石缝里掺的什么？”

老朽怔住，记忆轰然倾塌——

重修堤坝时，他贪心难改，暗中克扣银钱，以黏土充石料。竣工那日，见工匠幼子河畔嬉戏，眉眼酷似亡女，惊雷劈落处，新堤二度溃决。

窗外忽起婴啼，铜灯残片自行拼合，焰心化出少女虚影：“爹爹，我救那孩子时……他喊的‘阿姐’，像你从前唤我……”

老朽如遭雷击。那年女儿患疾，他冒雨采药跌落山崖，是女儿跪求乡邻抬他归家，自己却染了风寒落下病根。

“我造的孽……竟害了家乡父老一片慈心！”他匍匐捧灯，血玉“咔”地碎裂，灰发化作蒲公英，散入夜雨。

五更梆响，茶客见老朽赤足行于河滩，怀揣铜灯残骸。三日后，周宅匾额自落，梁柱尽拆为石料，补好了新堤。周家祠堂坍为平地，原地生出一片荷塘，沿堤岸处架起木桥，桥头悬一褪色莲灯，灯下稚童嬉闹：“阿爹说，这桥叫‘归心渡’！” 更奇者，每至中元，荷塘浮灯千百，灯影交错如星斗，星芒中隐有笑语：“悔字重千钧，良知是浮灯。”



【梦谈碎语】

你看那魂灯——

燃时是债，熄时是幡。

灯油熬尽的泪，

落地成舟，

渡的是自己心头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