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育塔品雨

刘晓钟

　　细雨斜织成帘时，我们的车子正盘旋在蟒脊般的山道上。左侧苍青色崖壁劈面压来，裸露的岩筋如老僧臂上凸起的青脉；右侧云海在深渊和峰顶翻腾盘旋。野树斜伸的枝桠不时刮过车窗，将山雨抖落成梵呗般的密语。

　　转过双峡夹逼的弯道，群峰间一座耸立的巨石直冲眼眸，其上一红墙寺塔，尖角挑破雨幕直指苍穹，恍若阿育王举剑问天。民间传闻古印度阿育王早年四处杀戮，晚年悔悟建八万四千塔赎罪，永新阿育塔为其一。这座由古海礁抬升而成的丹霞孤峰，历经千万年风雨的磨砺，淬炼出刀刃般的轮廓。

　　明代《永新县志》记载其"石峰若塔，上耸绝崖"，如今仰望，仍令人心惊。传说此处原为藏龙潭，有苍龙祸害百姓，仙人许逊飞脚踢来石柱化为山峰镇住苍龙，又踢落“飞来石”斜倚峰脚。石上斑驳苔痕恰似苍龙鳞甲。我以掌心轻触冰凉岩壁，忽闻梵铃清越，抬头只见飞檐翘角的古寺正悬于云端。

　　沿着湿滑的磴道攀至顶端，磬音呤呤，风铃叮叮。“飞来石”上的凹痕积着夜露，倒映着流云如白衣仙人飘过。师太执伞立于崖边，灰色僧袍被山风鼓起如云帆，“这山原是龙潭，如今却成了渡人的船。”师太笑着指了指脚下。想当年，苍龙暴虐、国王嗜杀，他们何尝不是困在贪嗔痴的业海？仙人化石为峰，高僧以峰作塔镇之，倒应了《楞严经》那句"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禅房檐角垂落的雨线串成珠帘，砂钵里松针茶正咕噜上下沸腾。师太取出尚山庵带来的素饼，说起三叠瀑成仙洞打坐修行的往事："水声如雷时，反而照见心底的静。"窗外细雨模糊了丹崖的棱角，群峰化作宣纸上晕染的墨痕。我突然明白古人为何要在绝壁建寺——唯有身在摇摇欲坠之处，方能知晓"不动"的真意。

　　细品寺里自种的菜蔬，尽得自然清新真昧，午斋后，沿着南岸山径缓缓前行。细雨潇潇，三十年前筑坝拦出的翡翠，此刻倒映着阿育塔朦胧的身影。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清气，恍若天地正在调匀呼吸。远处农家炊烟升起，与山岚缠绵成悠悠禅意。友人说起城中琐事，话音未落便被山风卷走。

　　转过三两栋灰砖民居，竹丛边荷锄披蓑的老翁，正在修补被山洪冲坏的竹篱，见我们行来，笑着招呼寒暄。再往前，水湾处裸露的岩层上留着层层水痕，褐白相间犹如层叠的经卷。沙洲旁几竿翠竹斜浸碧水，倒影里游过几尾青鳞，恍惚是当年被镇苍龙褪下的鳞片。

　　黛色山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水面浮着玉屑般的涟漪，青苔浸润的岩石缝里，几簇野花在风雨中轻轻摇曳。众人谈起《碧岩录》公案，“云在青天水在瓶”突然闪现脑际，此刻豁然明白，天地才是最圆满的道场，一草一木机缘巧合下皆可成为生活的解药。

　　归途车过尚山，遥想飞瀑如白练垂空。师太曾在此间观瀑多年，终悟得"溪声尽是广长舌"。山水何尝不是经卷？丹霞赤壁写满因果劫数，龙潭碧水盛着悲悯柔肠。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轮回的轨迹，后视镜里渐渐模糊的阿育塔，与龙源口大捷纪念碑的残影在雨雾中重合，而后渐渐远去。谁不曾纯洁无瑕，随着生活的薰染，烦恼纠结便成为每个人无法逃避的宿命。当我们踏着青苔数着年轮，那些被俗世揉皱的心事，便在这云水苍茫间缓缓舒展。

　　夜色漫过车窗，手机屏幕忽然亮了，随即“滴滴滴”响起未读消息提示音。我慵懒地蜷在后座，未去点亮阅读灯，任荧光在掌心流淌成一道清凉的偈子。阿育塔的钟声穿透云雾，轻轻叩击着每一个寻找归途的异乡人。正所谓：松风解带叩禅扉，苔径听钟暮色围。行至烟深无觅处，拾得空山一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