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三 : 雪岭殇歌（中）

白士祥

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三: 雪岭殇歌（中） 高凯 三 白雪皑皑的山谷。山谷间飘起几缕袅袅的炊烟。炊烟下面，是一座硕大的草绿色的帐篷。帐篷外面飘扬着采伐突击队的队旗。暮色中仍可看到帐篷上面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身居帐篷，胸怀世界；脚踏冰雪，放眼全球”等标语口号。帐篷里面用一些桦木杆搭成隔离墙，再用两道帆布遮挡住，便形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宿舍。其中一个大间住十几个男生，一个小间住六、七个女生。帐篷里吊着几盏煤油灯。晚饭后，女生们有的梳洗打扮，有的洗衣服，有的织毛线。地中间用大汽油桶改造成的铁炉子里，大块的木柈子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面的大水壶哧哧地冒着热气。茹芳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认真地擦拭一尊煤油灯大小的金色的毛主席全身塑像。塑像的底座上有“奖给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字样。茹芳擦完后，又把塑像恭敬地摆放在自己的床头上，旁边还摆放着几本毛泽东选集以及自己的学习笔记。安云住在女生这边，她今天好像感觉有些不舒服，躺在自己的铺上微闭了目休息。男生这边，好几个人凑到一处，坐在行李卷儿上抓紧时间甩几把扑克。欧阳凡倚在靠窗户旁的行李上正全神贯注地在看一本什么书，书皮用牛皮纸包的很严实。庞大魁与二梁子在那边用钳子拧铁丝，编套儿，按他们的说法，细的用来套兔子，粗的是套狼套狍子套黑瞎子的。对面的铺上，佐臣正翻着一本《毛泽东选集》，边翻边往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程远达自然是住在男生这边，每天晚饭以后，他都要在火炉边为大家烘烤在冰雪中冻得又湿又冷的棉鞋。佐臣在本子上写完最后一个字，起身对几个打扑克的人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开会了！”随后又对其他人喊道，“把没用的东西都收起来，准备开会了！”继而又隔着帆布向女生那边大声喊道：“茹芳，通知女生都过来，到这边来开会了!”“哎，知道了！”茹芳在那边答应一声，又对身边的人说，“走吧，我们过去吧。”女生们要过来，男生们纷纷退到铺里边，靠到行李卷儿上坐好。欧阳凡把手里的书折了一页合上，然后悄悄塞到了自己的褥子底下。他的这一动作被庞大魁看见了。女生们过来以后都未免有点拘束地坐到了男生们的铺边上。 帐篷里的对面两排大铺都是用桦木杆搭成，木杆上没有板，而是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干草上面铺着帆布，然后是知青们自己的被褥。被褥不用很厚，坐上去也满软和的。看看人都坐好了，佐臣宣布：“今天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报告会，由我来给大家作辅导报告。”说到这里，他一眼又看到了蹲在炉子旁给男青年们烤鞋的程远达，不由皱起眉头叫道：“老程，你和安云没有资格听这种辅导报告。你们到外面去给食堂劈点柈子吧！”程远达默默地站起身，去铺上拿了棉袄、帽子和手套，正要走出去，却听欧阳凡在那边喊了一声：“等一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欧阳凡的脸上。欧阳凡说道：“食堂的柈子还够用。老程你去机库吧，把拖拉机再彻底检修一次，明天上山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故障。安云也去吧，帮着递个零件什么的。”程远达听了，转头看向佐臣。佐臣摆摆手说道：“那也好，去吧去吧！”程远达走出门，来到帐篷的另一侧，安云也已经出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走向机库。机库与食堂紧挨着，是利用半个自然的山洞改造搭建的。机库与食堂夜里也都有人值班，主要是烧炉子，怕上冻。今晚食堂里是一个叫刁贵的青年在值班。而机库里是小袁值班，他正靠在一张简易的床铺上看一本拖拉机维修的书，见到程远达夫妇进来，他非常高兴，急忙起身让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问题要请教呢。” 程远达说：“欧阳队长让我来把拖拉机再彻底检修一次。小袁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别说请教。”帐篷里面，佐臣打开《毛泽东选集》和自己的笔记本，清了一下嗓子，庄重地说道：“今天由我来给大家辅导上午我们所学的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篇文章，希望大家认真听，最好都能记一下……”在佐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欧阳已经在开始穿衣服和鞋。这时他对佐臣说道：“你们学吧，我去机库，看程远达检修拖拉机的情况。”佐臣不悦道：“你还是参加学习吧，那些活儿就让程远达他们干去！他们是四类分子，劳动改造是应该的。”“不行，四类分子干活咱们能全放心吗？我得去监督他们！明天拖拉机要再出故障，任务就没法完成了，那咱们还叫什么突击队！”“……”佐臣不悦却又无奈，只好说了一句：“那你就去吧，不过你是队长，回头你要抓紧自学，补上这一课呀！”“放心吧，拉不下。”欧阳凡说着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来到机库，欧阳凡看到程远达正在机头上仔细地进行检修，把一些污泥锈蚀的零部件卸下来；小袁在旁边认真观看并打下手；安云则在地上用汽油和棉纱清洗、擦拭这些零部件。欧阳凡上前接过程远达手里的扳子，同时说道：“程工你坐那边去歇一会儿，抽口烟，我来。” 程远达不好意思地说 : “欧阳队长，你……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是让我来吧！”欧阳凡眼睛一瞪：“这是命令，去，上那边一边抽烟一边反省一会儿！”程远达无奈，从机头上下来，但是他没有坐到那边去抽烟，而是来到安云的身旁对她说：“你去坐一会儿，我来擦吧。”安云温和地看了看程远达，两人都对欧阳凡露出了感激的神情。欧阳凡脱下外衣开始干活，同时问道：“程工，今天拖拉机半路突然熄火，毛病究竟出在哪了？”程远达微笑道：“刚才小袁也问了这个问题。主要是输油管中间滚动着一个水珠，把油路给阻隔断了。”“输油管里怎么会有水珠呢？”欧阳凡不解地问，“难道是柴油质量有问题？”“柴油质量没问题。”程远达回答说，“是拖拉机油箱盖没拧紧，半路上被颠开了以后，狂飞乱舞的雪花飘进去，化成了水珠。”“哦，是这样，怪不得我们弄了半晌谁也整不明白。程工，在机械技术方面你是专家，我要多向你学习，请你把我当学生，今后多指导啊！”“啊不不，欧阳队长你可别这么说，”程远达看了一眼小袁，有些慌乱地直摆手，“我是来改造的，你可别说向我学习，我，又怎么敢指导你……”“我说的是技术！我只是一个高中生，而你是机械工程师，面对这台拖拉机，不就是一个学习和指导的关系吗？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欧阳凡说着，回头看了看小袁，随口问道：“小袁，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小袁向食堂那边看了看，谨慎地说道：“道理是这样，可队长你，话不能这么公开说。”欧阳凡白了他一眼，不满意地说道：“小袁你回帐篷去参加学习吧，这里交给我。”“是。”小袁顺从地离开机车，擦了擦手，出去了。欧阳凡一边继续干活，一边放低了声音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程工，安老师，你们看过《悲惨世界》吧？上次回家一个同学给我弄到了一套，现在我看到第四部了。——真不愧为世界名著，太深刻感人了！”程远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张口结舌。安云却很欣赏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悲惨世界》是雨果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是人类文学史上不朽的作品。”隔壁食堂里，刁贵正透过墙上的一个缝隙，偷看偷听着机库里几个人的行为与对话。 四 一轮圆月从雪谷后面升起，玉盘似的挂在山岭上。给这冰雪丛林的环境更罩上了一层银辉，让人联想到某个童话世界。帐篷里，佐臣的辅导报告已经接近尾声，正严肃地对大家提出要求：“今天的辅导报告会就进行到这里。回去之后，每个人都要写出心得笔记，过几天我们要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交流会，每个人都要争取在会上发言。发言的好坏，将作为年终评比的重要依据之一。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好了，散会！” 女生们纷纷返回自己那一侧的宿舍。“啊，快看呀，月亮！”“好大呀，真漂亮！”有几个姑娘一出来就喊上了。当茹芳来到外面时，她也立刻被山岭上的月亮吸引了。“啊，真美呀！太迷人了……”茹芳不由脱口赞叹，她独自走了几步，倚在一棵白桦树上，仰望夜空中那皎洁的月亮，一时竟沉入了某种莫名的幻想。这时佐臣走过来，看到茹芳，刚想和她说什么，却见刁贵从食堂那边匆匆奔向他，口里悄声招呼道：“指导员！”佐臣走过去，问道：“什么事儿？”刁贵附在佐臣的耳边神秘地悄声说了一些什么。佐臣听罢，立起眼睛说道：“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个突击队长，敌我不分，立场不稳，阶级界限模糊，他不但自己偷读资产阶级的有毒作品，还与四类分子在一起津津乐道地探讨！哼，我一定要尽快向上级反映。我要起草一份突击队人员思想政治表现情况的报告。你要好好表现，就凭你的政治觉悟，我想先发展你入党，然后提拔你为突击队的副指导员没问题。”“谢谢指导员！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培养和期望。”刁贵有些激动地表态。 “你回去继续监视他们，看他们还都说些什么。注意，别让他们发现你！”“是。”刁贵答应一声，向四周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又返回食堂去了。佐臣回头到白桦树旁还想再找茹芳，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女生们回到帐篷里，有的又去织毛线，有的打水洗脚，有的刷牙，有的感叹一声“累死了！”便铺开行李，钻进被窝蒙头睡觉。茹芳收拾一番之后，便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两个本子。一个是日记本，一个是学习笔记本。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天晚上在煤油灯光下趴在铺头上写日记。写完日记，再拿起旁边的学习笔记本，面对着那尊金色的毛主席塑像，专门写当天所学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男生这边的帐篷里，有的也在弄水洗脚、刷牙，有的倒在铺头上抽烟，有的也老早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帐篷里大铁桶火炉烧得通红滚热，大多数男生都光着膀子或只穿一件背心一个短裤睡觉。庞大魁钻进被窝以后，发现佐臣与欧阳凡都没在屋，便悄悄从欧阳凡的行李下面抽出那本书，头朝里翻看起来。二梁子见状，说了句：“看什么呐？”就凑过来与他一起看。庞大魁瞪了他一眼，用手指挡住嘴唇示意别声张，同时指了指帐篷门口，意思是看着点指导员佐臣回来。佐臣此刻正在食堂里，与刁贵一起，透过隔壁墙上的缝隙，监听机库里面的动静。机库里，欧阳凡一边干活一边与程远达和安云还在谈论着《悲惨世界》。欧阳凡说：“雨果这本书里的几个人物写得太成功了！无论是冉阿让、芳汀、珂赛特，还是米里哀主教，还有沙威，读过之后让人印象那么深刻，禁不住总要去思索。” “是啊，就连珂赛特小时候都写得那么感人。”安云赞同地说。“没错，”欧阳凡回味着书中的内容，说道：“那段有一章节的题目叫作‘寄托有时候便是断送’，看得让人心酸，更让人为芳汀感到难过和心疼。”听了这话，安云的眼泪流下了她那苍白的面颊。程远达的脸上也露出悲戚的神情。欧阳凡一时不解，但随即便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程工，安老师，你们也有孩子吧？你们俩在这儿，那孩子……”安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肩膀搐动着，无声啜泣，泪如水洗。这让欧阳有点不知所措。程远达只好解释说：“我们有一个女儿，叫雪菲，才5岁。我们来这儿之前，把小雪菲寄托在一个亲戚家了。可最近听说这个亲戚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唉……”安云的双肩搐动得更厉害了。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竭力忍着憋着，竟不住地咳嗽起来。欧阳凡关心地问道：“安老师，你是不是生病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程工，你送安老师回去吧！这里的活儿我自己干就行了。”程远达说：“那怎么行？”安云站起身说道：“我确实有点不舒服，但我自己还能走回去。远达，你必须在这，一定要把拖拉机装好，让欧阳队长放心才行。”安云穿好外衣，向机库门口走去，忍不住又咳嗽了一阵。欧阳凡见状，又向她说道：“安老师，明天你就不用出工了，在家歇一歇。我让卫生员给你看一下，服点药。”安云感激地向欧阳凡看了一眼，口里还是说道：“明天看情况再说吧，要是能行，我还是尽量争取出工。”望着安云离去的单细的身形，程远达的眼眶湿润了。欧阳凡看在眼里，心中像脱了节的拖拉机链轨一样，沉重、纠结。 本篇歌曲:《一支难忘的歌》演唱:关牧村文字创作:高凯制作:白士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