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三轮

一诺千金

母亲出生在裹脚风尚存的年代，但据母亲说，她坚决不裹脚，姥爷开明，母亲就躲过了此劫。所以母亲一辈子都冲锋陷阵一般与黄土地打个难分难解。

母亲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年轻的时候没自行车，年龄大了不愿意学，所以记忆中母亲多是步行，下田干活、赶集买菜，甚至走娘家都是一路走过去。

我哥学会了骑自行车，母亲出个远门就由我哥接送。大约是1979年，我十一二岁也学会了骑车，胆子还特别大。让母亲先坐上后座，我右脚一阵加速猛挎，再左脚蹬轴，右腿麻溜地从二八大杠前边掏腿上去。小短腿还够不着脚蹬，就半圈半圈地接腿骑，我便骑得摇摇晃晃。呼呼生风中，我是无所畏惧的神气，母亲则骄傲中提心吊胆。

当时家里还没有自行车，需要的时候还得借别人家的。有一次我借了自行车带母亲去姥姥家。兴奋中，竟忘了母亲还在后座，我嗖一下后抬腿上车，一个扫荡腿就扫向母亲。惊叫声中，我俩叽里咣当就摔下来。好在都是松软的土地，均无大碍。

九十年代，村里陆续出现了脚蹬三轮车，母亲试骑了一下，竟然骑得很稳。我就给母亲买了一辆，那是一九九六年。母亲喜滋滋地骑在酒红色的三轮车上，亮闪喜庆，妥妥帖帖。

那是母亲的第一辆豪华坐骑。从此以后，母亲就三轮来三轮去，赶集，下地，走亲戚，看戏，悠哉悠哉地。

两年后，车旧了，淘汰了，又买了第二辆，后又第三辆。当电动车兴起，我们给父亲买了电动的三轮，可母亲还是喜欢蹬她的小三轮，她说，脚蹬三轮好，稳当，还锻炼了身体。

不可思议的是，我至今不会脚蹬三轮。骑了两次，一次上墙，磕伤了别人，一次上了土堆，磕伤了自己。就再也不敢骑了。

母亲六十多岁的时候，大姨身体不好，我和母亲便时不时去看大姨。因为相距很近，母亲不让开车，都是她蹬着小三轮带着我。

我坐在小小的车斗里，看天看云看母亲。想起来小的时候，母亲拉车，我也是这样躺在车里。那个时候根本不解父母的辛苦，直觉满心欢喜，颠簸中就到了梦里。

看着母亲的满头华发，感觉到她蹬车的吃力，我有点儿心疼小愧疚，但更多的是慵懒和惬意。四十多岁了，我还能坐母亲的小三轮，也蛮幸福！

空气清新丝滑，田野碧绿无垠，说不出的亲切和享受。两公里的路程，在三轮车的吱扭吱扭里，总是那么快就到了。

周末的时候，我照例是要看父母的。饭后没事儿，母亲有时就蹬着三轮带着我去地里转悠，摘几把豆角，薅几株野菜，或辦几个玉米穗。母亲种了一辈子的地，对庄稼地感情深厚，地头的边边角角，她都地尽其用，种蔬菜，栽红薯，撒油菜籽，像伺候她的孩子。

我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傻傻地问东问西，母亲也不嫌烦。但一个转身，我又忘个差不多。

旷野的风，裹挟着泥土的味道，混合着草色的清气，就那么忽远忽近，吹散了我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

那是我余生再也不能享用的幸福时光。

母亲已走了十年了，我又觉得母亲从不曾离去。母亲骑过的三轮车也早已没了踪影，但我常常想象着坐在小小的车斗里。母亲费力地蹬车，我懒洋洋地吹风，看着没有边际的绿色，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浮躁的心便妥帖地安放在岁月的静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