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牛排

北京老许

每逢周末都要从乡下进城。一来看望年迈的老母，她嫌农村冷，每到冬季就住在城里。二来与孩子一起吃两餐饭，孩子每天下班很晚，平时难得一见。今天为了与孩子共进晚餐，婉拒了老妈准备的午餐。路上接到孩子电话：今天有活动，不在家吃饭。面对尴尬的局面，我俩决定找个餐馆自娱自乐一番。前几天“人胜节”去必胜客，他们正在搞吃牛排买一送一活动，当时为了尊重民俗，只吃了饼和面条。小时候读过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的短篇小说《一块牛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牛排二字被连在一起，当时想象中的牛排就是红烧牛排骨。 离家一英里远有一个吃饭的地方，相当于我们村的集市，其中也有必胜客，很久没去了，便想去那里吃牛排。本应把车停到家里，步行或乘公交车去吃，以省下停车费。但那地方正好位于回家的必经之路，于是偷懒战胜了省钱，开车进了地下停车场。此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块牛排》主人公走两英里路的情景：到快活俱乐部，足足有两英里路，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他当初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他常常坐着马车去拳击，而且常有个在他身上押大注的人跟他同路，替他付车钱…人人都知道，在拳击之前，辛苦地走两英里路不是个最好的办法。…当他离开更衣室到街上去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在大厅的入口对他说了几句话。“刚才他在你掌控之中时，你为什么不把他打倒呢？”这个小伙子问道。“去你妈的！”汤姆·金一面说，一面走下台阶，到了人行道上。街角上酒吧的门开得大大的，他看到那些灯光和含笑的女侍者，听到很多人都在谈论这次比赛，他还听到了柜台上生意兴隆的叮当直响的钱声。有人喊他喝一杯。看得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就谢绝了，继续走路。他口袋里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回家的两英里路好像特别长。 城里的集市就是比乡下好，这栋六层高的大厦里全是吃饭的餐馆。尽管在这里吃饭价格不菲，但每家餐馆门外都聚集着不少等座位的人。此情此景与《一块牛排》的开篇形成了强烈反差：汤姆·金用最后一小块面包，揩干净了盆子里的最后一点汤汁之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嚼着。等到他从桌子旁边站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饿得非常难受。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吃过东西。隔壁房里的两个孩子早就给送上床了，因为一睡他们就会忘了没吃晚饭。他老婆什么也没吃过，默默地坐着，担心地瞧着他。她是一个瘦削憔悴的打工阶层妇女，可是在她的脸上还留着年轻时代漂亮的痕迹。做汤汁的面粉是她向走廊对面的邻居借来的。面包是她用最后两个小钱买的。 虽然已近13点，必胜客门外仍然有很多人在等座位。必胜客创立于1958年，卡尼两兄弟向母亲借来600美元，在美国堪萨斯州威奇托市创立了一家披萨饼餐馆。堪萨斯州位于美国本土正中，冬小麦产量位列美国第一，是美国首个赋予非洲裔选举权的州。当时的威奇托市不大，一百多年前，因从南方得克萨斯州向北方运送的牛群经过那里而被称为“牛街”。所以当时哥俩办的餐馆规模很小，600美元也搞不到像样的房子，只有25个座位。招牌只够写9个英文字母，Pizza就占了 5 个，哥俩正琢磨剩下四个位置写啥时，来了位亲戚说餐馆就像Hut，就是简陋的小屋或小棚子，于是便有了店名Pizza Hut。为了显眼，哥俩将屋顶漆成红色。后来威奇托市工业兴起，发展成堪萨斯州最大城市，小饭馆的生意随之日益兴隆、开设分店。1968年在加拿大开了首家国外分店，随后拓展到全球。那个红屋顶也成了其品牌标识。 既来之，则安之。向服务员要了一张排队号，前面还有6桌人在等待。必胜客在美国似乎没有这么火爆。我去过很多次美国，吃过披萨饼，但从未吃过必胜客。吃饭等座位最令人心烦，因为看别人吃饭，人也会像狗一样产生巴甫洛夫所说的条件反射。餐馆准备了免费的饮料、零食和投壶游戏等共客人消遣，就是为了消除这种条件反射。每当心烦时，我的条件反射是想吸烟。我外出时从来不带香烟，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这动作与《一块牛排》中的描写如出一辙：他坐在窗旁一张经不住他的重量的东倒西歪的椅子上，机械地把烟斗塞在嘴里，把手伸到上衣口袋里。口袋里一点烟草也没有，这才使他惊觉过来，不由皱起眉头，怪自己健忘，然后把烟斗放在一边…他的粗料子的衣服又旧又邋遢。他那双鞋还是很久以前换过底的，鞋帮已经坏得挂不住沉重的鞋底了。他的布衬衫是两个先令的廉价货，领口已经磨破，还有很多去不掉的油漆斑点。 我上中学时，学生吸烟属恶劣行为，要受处罚。五十多年前，我们中学组织学生去农村帮农民收麦子。那个村每年都种植一些烟草，只用麻酱渣和松树锯末作肥料，收获后全部发给村民，按人头算，每人几十斤。村里最基本的待客礼仪就是敬烟，家家备有盛烟叶的笸箩，里面放着裁成条的旧报纸。将烟叶撒在纸条上，将其捻成锥形，伸出舌头舔纸条，用口水将其粘成烟卷，这叫卷大炮，揪掉大炮粗端的纸捻儿，将细端放入口中，用火柴点燃后即可喷云吐雾，村里几岁的孩子也精于此道。村支书邀全班男生去家中作客，热情地递上烟笸箩。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班主任老师脸上，他无奈地说：“吸吧！”于是大家都娴熟地卷起了大炮。第一次吃必胜客是三十多年前，那时候必胜客刚进入中国市场，好像只有在北京才能吃到。当时一家六口祖孙三代花了不到200元，儿孙们吃得兴高采烈，爷爷奶奶直呼太贵。中国的必胜客就是小孩子和年轻人的乐园。不带孩子去必胜客的老年人，大概只有我们二位。 终于有了就餐座位，在餐桌上扫码点餐时发现，牛排买一送一活动刚刚结束。只好选了一份牛排和一份鸡腿排配烤肠，价格也不算贵。第一次吃牛排是1985年，我同一位老同志去美国得克萨斯州出差，作为首个造访的新中国代表团，受到当地人周到招待。当时那里华人很少，却有一个经营日本铁板烧的“中国花园”，当地人告诉我，日本偷袭珍珠港后，日裔怕被关进集中营，把“日本花园”改了名。前两天刚在宾馆电视里看过铁板烧厨师甩刀杀人的故事，吃饭时看着厨师在面前花里胡哨地耍厨刀，后背有些发麻的感觉。牛排可能是美国很高贵的正餐，当地人请吃了几次。还开车往返几百公里，去茫茫草原吃西部牛仔的Bar-B-Que，牛排吃法很粗犷，大铁锅似的烤炉内燃烧着木柴，火焰上放着铁篦子，厨师把大块牛肉放在铁篦上，每面烤几秒钟，撒上盐和胡椒粉便送上餐桌。看着那些戴着牛皮宽檐帽、系着花围巾、穿着配有皮护腿和宽皮带的牛仔裤、挎着左轮手枪、蹬着带美丽花纹和巨大马刺的高筒皮靴、带着大型猎犬、吸着雪茄烟的红脖子们大快朵颐，真佩服他们的牙口，三分熟的牛肉我都嚼不烂。老同志看我吃血糊糊的牛肉、喝飘着冰块的生水，很不以为然。某日我带老同志去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吃牛排，27美元一份，加上小费每人30多美元，还没喝酒，相当于吃掉了几个月的工资。 餐桌旁挂着关于咖啡的谚语。吃饭时喝咖啡是典型的美国民俗，各国人民对此深表鄙夷，中国人却能欣然接受，展现出中华文明的包容性。1952年5月23日，伟人在延安指出：“对于中国和外国过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我们是要继承的，但是目的仍然是为了人民大众。”1964年9月27日，伟人将这一方针总结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并将这句格言写给中宣部部长。这句格言在抗击侵略、建立新中国、改革开放、中国式现代化等历史进程中一直发挥着指导作用，所以就成了一句成语。美国的意识形态输出也包括饮食文化。虽然美国没有什么像样的美食，却也把快餐和Bar-B-Que充斥全球。第一次在中国吃牛排是大约三十年前，就是在北京一家美资大酒店内，厨师也是美国人，做出来的牛排同样是嚼不烂和没滋味，一家三口花了800多元，相当于吃掉了一周的工钱。自从知道牛排与排骨无关后，我就一直搞不懂为何要把Steak翻译成排或扒。扒还粘点儿边，好歹是一种烹饪方法，排则不知所云。 餐桌对面的墙上嵌着一条英文标语，大致是说：共享快乐则快乐加倍，共享悲伤则悲伤减半。与中文成语同甘共苦含义相近。《一块牛排》的主人公堪称夫妻同甘共苦的范例：“什么时候啦，丽芝？”他问道。他的妻子到走廊对面问了一下，回来说：“八点差一刻。”…又默默地过了十分钟，他才站起来…他伸手拿起帽子，就向门口走去。他并没有去跟她接吻，他出去时从不跟她接吻道别。可是这天晚上，她却主动地去吻他，用胳膊搂住他，强迫他低下头来跟她亲嘴。他的身体那么魁伟，相形之下，她就显得更小了。“希望你交上好运，汤姆，”她说，“你一定要打败他。”“对，我一定要打败他，”他用同样的口气说，“反正非这样不可。我一定得打败他。”他笑了起来，装得很痛快，这时候，她跟他贴得更紧了。他从她的肩膀上瞧了瞧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他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欠了很久的房租、老婆与孩子。现在，他正在离开家，在黑夜里到外面去为他的老伴和小家伙弄点儿吃的东西…“我一定要打败他，”他重复道，这一次，稍微带着一点儿拼命的口气，“如果打赢了，那就是三十金镑，我就可以付清全部的账，还剩下一大笔钱。如果打败了，我就什么也得不到，连坐电车回家的一个便士也得不到。秘书已经把输家的那一份全给我了。再会吧，老太婆。要是打赢了，我就马上回来。”“我等着你。”她在走廊里对他喊道。 滋滋鸡腿排配烤肠，其中有一只去骨的鸡大腿肉、一根香肠和一些蔬菜。滋滋应该是象声词，因为那个铁盘很烫。鸡肉应该是美国最廉价的肉类，鸡腿更不值钱，就连chicken‌这个词都有贬义。1994年我在美国工作，超市的生鲜鸡大腿，每磅只卖0.25美元。对某类食物的好恶，与其产生的饱腹感有关，又取决于各地的饮食习惯。我认识的很多北方人不吃大米饭，他们说吃不饱。我有一个南方人朋友，无论吃多少面食、肉食、山珍海味，都说没吃饱，必须吃一小口大米饭。1991年我在香港工作，那时还是英国地盘。除夕那天同事之兄来电，让他帮一位澳大利亚哥们儿。同事不会说英语，哥们儿不会讲中文，我就掺和了这事儿。我打电话过去，是一个老太婆接的，等了好久才听到哥们儿的声音，与他约了次日见面的地点。哥们儿是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的雇员，合约结束到香港求职。从他口中得知，那些衣冠楚楚、盛气凌人的外企在华高管，需要换职位时都会跑到香港，找廉价出租屋住下，每天买一堆报纸查找招聘信息。哥们儿住的出租屋，一间房住了八个白种人，猎头公司春节放假，他们要住好几天，香港天气又热，可想而知屋内的气味。带哥们儿四处游览，还乘船逛了几个离岛。吃了无数小吃，哥们儿一直喊Hungry，说白种人必须吃肉。眼见他饿得走不动路，便给他买了一个很小的炸鸡翅根，他吃下后终于说饱了。随即一起去爬大屿山，他健步如飞地登上山顶，把我甩下半里地。几天后他打电话道别，找到了一家欧洲跨国化工公司驻华总代表职位，次日去上海就职。 臻选西冷牛排，我选了配黑椒汁。多数中国人，只吃谷物也有饱腹感。而很多西方人则截然相反，从《一块牛排》中可见一斑：现在，他又觉得饿了。“唉！难道我连一块牛排也吃不到吗！”他高声地嘟囔着，一面捏紧他的大拳头，吐出了一句抑制着的骂人话。“我已经到勃克同索雷那儿去过了。”他的妻子有点儿抱歉地说。“他们不肯？”他问道。“半个小钱也不肯。勃克说……”她吞吞吐吐地没有说下去。“说下去！他说什么？”“他说，他觉得今天晚上桑德尔一定会打败你，而且你欠他的账已经够多了。”汤姆·金哼了一声，可是没有回答。他正在一心想着年轻的时候他养的那条猎狗，他不断地喂它牛排。那时候，就是他要赊一千块牛排，勃克也会答应的。…这天早晨，他一起来就想吃一块牛排，这个心思一直没散。…他应当吃得好一点儿，心里没有牵挂。…他觉得很饿。这不是那种寻常的、胃很疼的饥饿感觉，而是一种极度的衰弱，一种心口悸动、传遍全身的感觉。他回想起刚才比赛时，桑德尔摇摇欲坠，快要失败的那一刻。唉，一块牛排就顶用了！决定胜负的那一拳，就缺少这块牛排，现在他输了。这全因为那块牛排。 《一块牛排》的主人公也是澳大利亚人，从那位澳大利亚哥们儿的表现可知，一块牛排对汤姆·金而言确实重要。我爱吃中国厨师做的西餐，他们会把中国饮食文化融入西餐之中。今天吃的鸡腿排和牛排，颜色漂亮、鲜嫩多汁、味道很香、口感细腻，又不失西餐风味。如果是外国厨师做这两道菜，一定是非腥即柴，他们追求把肉类做得韧度强、肉质硬、有嚼头，因为本国多数人喜欢这种口感，而在中国则只适合少数嗜肉族或年轻人。正因如此，西冷便成了一些外国厨师做牛排的最佳食材。西冷是指牛腰部靠脊椎的部位，相当于人的腰肌和背肌，这部位运动量较大，所以牛肉纤维较粗，又韧又硬。西冷一词的来源有不少传说。一说源自法语surlonge。一说是英国国王赐予这种牛肉爵位，故称Sir loin，至于是哪位国王，说詹姆斯一世、查理二世、亨利八世者均有。这两个单词的音译就是西冷。美国有一种Strip steak，意为切成条状的牛排，所用牛肉部位相当于人的腰肌，更韧更硬，美国人把牛的这个部位称为西冷。早年纽约有著名餐馆把这种牛排作为招牌菜，人称New York strip steak，被译为纽约客牛排，实际上也是西冷牛排的一种。 很多中国人，吃再多的肉也没有饱腹感，必须再吃些碳水化合物。估计这导致了在此吃纯肉食的客人不多，所以这两道菜半个多小时后才上桌。这期间餐厅里的食客走马灯似的换，我们吃完牛排时餐厅里依然座无虚席，门外还有人等座位。为节省时间，放弃了扫码获赠蛋挞、饮料的权利，赶紧结账让出座位。偷懒的代价是多花了9元停车费，却感觉这钱花得意义非凡：享用了一块牛排，重温了《一块牛排》，回忆了一块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