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梅花自寒来

叶桦

　　朔风裂地，冻云横天，万木尽脱其华，百卉皆敛其妍。独有寒梅，破苍崖之寂，吐冷蕊之鲜。其枝虬如铁，其色皎若仙，非争春而媚世，乃抱素以守玄。余尝踏雪寻之，见其倚石临溪，恍若冰魂凝魄，遗世独立，遂感天地清绝之气，皆萃于此一枝之间，乃为之赋曰：

夫梅之为物，得乾坤孤傲之精，钟山川凛冽之魄。其生也，不择膏腴之地；其长也，独耐苦寒之厄。或栖断桥之畔，冷香暗渡孤舟；或立野驿之侧，疏影斜侵残碣。雪压其肩，愈显嶙峋之骨；霜封其萼，犹藏灼灼之血。至若月浸荒园，风摇空谷，万籁俱喑时，忽有一缕幽芳，穿竹篱，越石坞，沁入肺腑，顿觉人间烟火气，尽化云外广寒曲。

昔者林君复孤山种梅，鹤子梅妻，二十年不入尘市。其梅下铺毡，对花饮醴，尝谓：“梅之清，在神不在形；梅之傲，在骨不在皮。”又见王摩诘辋川别业，手植朱梅数株，每至深冬，燃松明照花，挥毫泼墨，曰：“此花心中自有丹青。”嗟乎！梅之遇知己，何需千丛万树？一枝横窗，便足令骚客掷笔，英雄驻马。

观其开也，似孤僧趺坐：雪落无声，则蓓蕾如含禅机；月出东山，则花瓣若散梵语。及其谢也，不似桃李委地成泥，但将残香裹入寒冰，待来年东风破冻时，再化春云一缕。曾有樵夫入山，见古梅卧涧，半朽之干忽发新枝，花如繁星缀夜，慨然曰：“此木心死而复生，岂非天地留一眼泪，冻作琥珀藏花魂？”

至若墨客题咏，丹青写意，或摄其神于雪夜纸窗，或摹其态于冻砚残滴。陆放翁醉折梅花满头，自诩“花翁”；姜白石暗香疏影入谱，竟成绝调。苏子瞻南迁过庾岭，见老梅覆雪如披缟，笑叹：“吾生坎坷何足道？且看此花生铁枝！”——梅之与人，非徒草木之遇，实为魂魄相照也。

今吾立梅下，见其瓣承新雪，蕊噙宿冰，恍闻千年花语：不羡魏紫姚黄倾城色，甘守寂寥；无意蝶围蜂绕闹春风，独钟清白。纵他日香消玉殒，犹抱寒枝，决不肯随流莺戏柳，共桃李争席。噫！此梅骨梅魂，非草木之性，天地间，一股未肯屈折的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