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大学生，游黄山，混社会

袁州逸民

1982年四人黄山游

　　“新三届”公众号上发了一篇“1979年大学生穷游黄山”的文章，我读后觉得有趣，同时也想起自己当年也有黄山游的经历，不妨也写出来回味一下吧。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句流传很广的俗语，40多年前，曾让我对黄山神往很久。

我求学在南京，故乡在江西。上大学时年年放假总是坐火车先从南京到上海中转，再由浙赣线回江西。1982年夏，大学毕业，我忽然觉得回江西时不改道从南京到黄山一游，未免留下遗憾。此前因囊中羞涩，未曾实现这一梦想。而那时国家对大学生真好，我们毕业，学校还发给每个同学40元“派遣费”！除去行李托运的花费，兜里还剩不少钱，底气足了，我与老乡葛兄商量，俩人一拍即合，来一趟黄山游！

葛兄与我在故乡读中学时，同一个年级；1978年高考，他考上南京气象学院，我考上南京大学，同在他乡求学，老乡加同学，关系自然亲密。他那学校在南京江北郊区，离城几十里，每次进城，他总会到我学校来玩。每回放假回老家，我也常去他家串门。最让我印象深的，是他那慈眉善目的父母，每次见我，总是热情接待——父亲会非常和气地与我聊天，母亲会笑逐颜开地张罗吃这个、喝那个。如此好友同游黄山，自然是一次美好之旅。

葛兄与我在南京时

　　岁月悠悠，当年的旅游行程早已化作星星点点的记忆碎片，好在当时记了日记，内容虽很简略，却也留下了那几天黄山游的概貌。

葛兄还带来两位同班女同学，一姓魏，一姓李。两男两女同游，说来似是绝佳搭配。只是葛兄与魏同学尚有一些微妙关系，我与李同学则素不相识，因而，我们的男女同行，不可过度解读。

1982年8月1日，我凌晨4点起床，前往南京长途汽车站。他们三人也准时达到，我们一起坐上了南京开往黄山的长途车，票价7.8元。

旅程一开始就不轻松。那时没有如今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公共汽车在蜿蜒的国道上慢悠悠地前行，南京到黄山约300公里，汽车竟走了九个多小时！一路起伏颠簸，让人昏昏欲睡。终于捱到下午3点多，才到达黄山景区接待中心——温泉。

那天阴雨绵绵，天低云厚。而景区游人若织，正值夏季旅游季节，来这儿的人很多。虽说那时国人收入不高，但旅游热情不减。接待中心的石崖上刻着摩崖金字：“大好河山”，昭示此地能吸引八方来客。

进入景区，蹬着石阶往山上走，开始游山。前行约1.5公里，到达“慈光阁”。这里过去曾有古寺，被认为是徽州、宣州一带禅林之首。后毁，只余遗址。此时这里建起了宾馆，有董必武题“慈光阁”匾额。周围群山环抱，茂林修竹，环境非常清幽，成为黄山的一个重要接待点。当然，我们这些穷学生没钱住宾馆，只能在这里的小旅馆住下，床费一夜2元。

太累了，大家躺下就睡着了。谁知8月2日凌晨4时，我们还在熟睡中呢，就被一阵狗叫吵醒。这接待游客的地方还养了一些狗，东家的狗随便一吠，西家的狗也就跟着吼叫，此所谓吠形吠声，把梦中神游的我们一下拉回到现实。再也睡不着了，5点多钟我们就不得不起床。洗潄完毕，我们一行在6点半就出发了，开始一天的行程。我们人人买了登山的拐杖（竹竿），昨夜换洗的短衣短裤没干，就挂在竹竿上，活像扛着一面面破旗，显得零乱而荒诞（女生好像没这么挂吧，要不这样的风景有点难堪）。

黄山留影

　　游览这一天的景观，是艰辛之旅。但壮观风景也所在皆是。先是看到挂在高大崖壁上的人字瀑，奔流而下，声震山谷。接下来走了两小时，到达云谷寺，又是一处古寺遗址，尚有“渐入佳境”“妙从此始”等石刻，道出了这里的景况之美。其地云雾缭绕，林木深秀的景观，往往转瞬间会被茫茫白雾遮掩得无影无踪，非常梦幻。

后面又过龙蟠坡，越天门坎，我们向奇险的黄山第三高峰——天都峰（海拔1810米）进发。天很热，我们买了一个西瓜，我建议就地吃了再走，而葛兄不肯，坚持要带着西瓜走。行路难，携带这么个八九斤重的西瓜走险道，攀山峰，荒唐不？最终依了葛兄。当我们气喘吁吁上了高峰，坐下歇息，又热又渴，开始吃西瓜，顿时有了苦尽甜来的感觉，真可以化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名句了。

下天都峰，到达玉屏楼，那儿有著名的迎客松，松旁石壁刻有朱德题词：“风景如画”。晚上在此地住宿。由于游人太多，住宿床位紧张，只能二人挤一张床，每人还得花1.05元。好在是关系紧密的朋友，挤一床也无所谓，出行在外，哪能过多讲究呢。

8月3日，一早起来，就见四野雾茫茫。无论有雾无雾，我们都得前行。登山时我们从景区租了一部照相机，在这云雾中要照张好相片可不容易，常常见有好景色，不抓紧拍，机会就因雾气而稍纵即逝。

这天攀登莲花峰，这是黄山第一高峰，海拔1864.8米。莲花峰险峻高耸，气势雄伟。主峰突兀，站在山巅四望，一览众山小，视野开阔，眼前不啻一幅壮丽画卷。然而，峰巅面积较小，容不下太多人，大量游人最后要攀上峰顶，就得排队了。我们到来时，已起大雾，看不清远景。即便如此，游人总要坚持登顶。我与葛兄本想放弃，而魏、李二同学坚持要排队，等待登顶。只好让她们二人去，我与葛兄在峰下等着。那二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排队，总算上去了，但很快就下来，只见浑身瑟瑟发抖。原来峰巅风大，穿着短袖衣服的她们一上去就冷得扛不住，在上面没待住便又下来了。一下来，她俩就催促赶紧走。而偏偏此时原来排长队登顶峰的人群少了很多。机会难得，我与葛兄不甘心，决定也去攀登顶峰。匆匆一上一下，算是到此一游了。其实也未能极目千里，视野都被大雾遮挡了。

我们下了“百步云梯”，来到鳌鱼峰。其时日照强烈，晒得皮肤火辣辣的。山间总是这样，或云雾缭绕，或阳光灿烂。无云雾，嫌晒，嫌风光缺少点虚无飘缈；有云雾，嫌遮住了风景，一无所见。真是充满矛盾。

野餐

　　下午到天海，去看了凤凰松等景观。接着去看黄山第二高峰、海拔1860米的光明顶。光明顶上古时有大悲院，已毁，1955年其遗址上建有黄山气象站。光明顶地势高而平坦，是看日出、日落和观云海的最佳地点。

从气象台下来，我们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左边走，途中有飞来石景点，看完往前走就到北海宾馆分部，是安排住宿之地；右边走，途中没什么好景观，直通北海宾馆分部。我与魏、李同学都主张走左路，唯独葛兄坚持要走右路。三人拗不过他，只好依他，走右路。等到了北海，安顿好住宿，四人再沿左路往回走，去看飞来石，其时已下雨，又有大雾，什么也没看到。

当晚住在北海的狮子林，每人1.7元一夜。

8月4日凌晨4点多，我们起床，要去看日出。

黄山日出，我曾许多次在画报上见过，非常壮观，因而也期望我们能亲临其境，目睹那云海中喷薄而出的红日和天地一瞬间光芒万丈的壮丽。我们一人花3角钱租了脏兮兮的黄大衣，出门。

黄山游览图介绍：从北海宾馆“向前上清凉台、狮子峰。清凉台是黄山观日出和云海最理想的地方”。天没亮，我们摸黑来到狮子峰下，本来往左行几十步便可登清凉台，但葛兄拿着游览图看走了眼，坚持说清凉台还在前边，得沿着阶梯往前走。可是前面阶梯尽是往下行的，葛兄认为山间石阶上上下下很正常。于是我们沿阶梯前行。摸黑走了约十分钟，我与魏、李同学觉着不能再走了，全是往下走的阶梯，而葛兄依然坚持要继续前行。意见难统一，没办法，我们三人只好先折返，他则又独自往前走了一段，后来证明那确实是一条错路。从昨天在岔路口发生分歧，到此时他固执己见，可看出葛兄很强的个性。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过，这样的个性，也未必不是干大事的人的特性吧？虽然难免会在现实中碰壁，而多年后，人家葛兄成了成功的私企老板，还做过广东某市的商会会长，这与他的个性，不无关系吧！

在狮子峰上

　　由于清凉台上人太多，我们一起到狮子峰上，找了一块合适的地方坐下，静候日出。我们那样虔诚地坐等了两个小时，天也亮了，云雾却始终没散去。别说是看日出，连附近的山峰都看不见。天不佑我也！早上6点半，我们几人只好悻悻离去。

白天，游览北海周边。天气变得晴好，我们看了“梦笔生花”，又先后登攀始信峰、狮子峰，所见景色更是壮丽无比。万仞绝壁，刀劈斧削；猴子观海、仙人下棋、丞相观棋、仙人背包等景观，惟妙惟肖。

傍晚到排云亭，意图观赏晚霞，遗憾又没看成，云层太多太厚，我们从下午5点半直等到7点多，一直如此，失望而归。夜宿北海宾馆分部，1.7元一夜。

8月5日晨4点，再次早起，穿上破旧大衣，去看日出。初出门，没见雾气，心中窃喜，感觉大有希望，东边天际还能看到若干星星一闪一闪。

人同此心。在那山巅等待的所有人，都期待着这回能看到壮丽的日出。

只是天不遂人愿。我们和所有在山顶的人，希望再次落空，仅坐半个小时，便有雾气升腾，遮盖天空。即使我们仍坚守了两个多小时，希望有雾散的时候，终未如愿。天亮了，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白天，开始下山。尽管沿途仍有不少好景色，但似乎产生了审美疲劳，下山过程竟然对沿途的各个景观无动于衷，三个小时就走到了云谷寺，再乘摆渡车，回到了温泉景区接待处。

四天的黄山游，至此结束。

下山

　　中午1点钟有班车开往贵池县，我们排队两小时，买着了车票，票价4.3元。我们顺利坐上了班车。

车行5个半小时，晚上6点半到达贵池。这里靠长江，我们将从此地乘船溯长江而上。上船时间是次日早晨5点半。我们得在贵池歇息一晚。

几天来的登山，十分辛苦，吃不好、睡不宁，此时可以彻底放松一下了。我们来到码头上一家小餐馆，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并且也算我们四人黄山之游结束时具有仪式感的“最后的晚餐”。

小餐馆不大，环境逼仄简陋，光线阴暗，只有我们一桌人吃饭。我们倒不在乎环境如何，能吃好就高兴，比起景区里吃的东西，此时吃饭馆的菜肴，真让人大快朵颐。然而，就在我们吃饭时，屋门口却进来六七个大大小小、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他们站在离我们饭桌四五米远的地方，一声不吭，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吃，盯着我们桌上的菜。这让我们几个食客心里极不舒服，有一种在严密“监视”下进食的感觉。我们实在不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便加快了吃的速度。而此时，葛兄轻轻对我与魏、李同学说：“我们不要全吃光了，给他们留一点。”

于是我们留下了一些饭菜，拿起行李离去。我们才离桌，那帮人就一拥而上，到桌上抢着吃那残羹剩饭。风卷残云，瞬间桌上碗盘被舔食得干干净净。那已是1982年了，安徽还有大量底层游民，食不果腹，像这样在人世间偷生。

今人一定认为葛兄让我们留下些饭菜，是出于对那些人窘困境遇的同情心。尽管不排除出这样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是葛兄在出门后对我们说的：这些都是混迹于社会的人，他们指望从我们这儿得到一点益处；而我们就是不给，由此会不会遭到这类人的报复，也不好说。人生在世，不要漠视底层人极度渴求的眼神，不要逼社会上的人太过，出门在外，尤其如此。葛兄这家伙后来能成就一番事业，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一丝端倪。而当时社会存在的不安全感，也从中可以想见。

贵池旧城老照片

　　当晚，我们在码头旁的旅舍住下，一人一夜1.1元。

不过，船票十分紧张，必须提前去排队。5点开始卖票，我们安排李同学3点半就起床去排队。4 点钟，我与葛兄也去到售票处，一看已是人山人海，队伍排得很长，很乱。李同学规规矩矩地站在歪七扭八的队列中，她这个窗口的队伍已有好几十人在她前面。船不是从贵池始发，是路过船，因而船票数量有限，且停靠时间短，仅半小时。如果不能在船抵达前后约半小时间里买到票，这趟船就坐不上了。而要购买下一趟，又不知等多久，且买票排队依然会是这样人山人海，不易购到票。因此，我们必须尽快买到这一班船的票。

5点钟，窗口开了，开始售票。人群骚动，排队者一个紧贴着一个。看那情形，我们规矩排队购票，能不能买到，赶上即将到达的这班航船，是个疑问。情况不妙。葛兄对我说，走，我们到前面去。我俩就从队伍旁径直挤向窗口，站在离窗口1米处。旁边排队的人都横眉怒目瞪着我们，但没有人敢吭声。虽然我们俩是白面书生，但二人表情严峻，在那个仍盛行丛林法则的年月，谁狠谁就在社会立得住。就在前面的人一买完票，我俩就往前一挤，葛兄挤到窗口前买票，我则在一旁阻隔他人。大约队伍前面那些排队的人虽然恨我们插队，但他们反正马上也能买到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任凭我们破坏规则了。这样，我们顺利买到了四张船票。

年轻时的这种无理之举当然不值得赞许，不过几十年后回忆起来，还是成为我们茶余饭后一边自我批评，一边畅然一笑的谈资。

买到船票，5点半登船，5点50分船就启航了，真是时间特别紧凑。如果我们没插队，有可能上不了这趟船。只是我们的船票没有床位，上得船来，只能坐在甲板上。昨夜大家都没睡好，这时困倦疲乏至极，显得非常狼狈。

好在5个小时后，上午10点，船到安庆，有旅客下船，我们又及时排队，签到了三等舱的床位，这下才安稳地躺床上休息，太累了。

那时的长江客轮

　　船从安庆再上溯，又航行了9个半小时，晚上7点半到达九江港，我与葛兄要先下船了。我们俩回江西，而那二位，魏同学是河南人，李同学是广西人，她们将继续坐船到武汉，再下船转火车，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各回各的家乡。

在九江码头，我们将分手了。四人六天在一起旅游，观光很愉快，相处很融洽，至今还记得，我曾问李同学，广西方言怎么说一至十的数字，她教我说的方言，印象中是这样的：压、以、桑、塞、嗯、搂、拆、捌、稿、亥。不一定准，而我后来记了几十年。此次旅行，时光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就到了分手的时候。因为船在九江停的时间较长，李、魏二同学把我与葛兄不仅送上码头，还陪着走上了码头外的九江街头，真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感觉。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彼此握别，道一声珍重，怀着纷乱的心绪，挥手别离。好在登山时拍了一些照片，至今保存，只遗憾当时仅冲洗成一寸照片，如今放大再看，非常模糊。

那以后，我与二位女生没了联系。听说后来事业都很兴旺，俩人一为副部级、一为副厅级干部，可见都不是等闲人。愿她们幸福如意！40多年后，我还怀念着她们。至于老乡葛兄与我，差不多年年回故乡相会，已不是共话今昔，更多的是慨叹现实、臧否人物，在此就不提了。

黄山“猴子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