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窗外的白杨树簌簌抖落几片枯叶时,我正坐在刘技的煤油灯下抄写标语。铁皮柜子上的霜花随着呼吸泛起细小的涟漪,老式台灯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十二月末的山谷裹着寒意,唯有这间窑峒房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烘得人心里发烫。</p><p class="ql-block"> "你落榜了吧?"刘技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军装领口。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像棵被风吹弯的老榆树。我端起搪瓷缸抿了一口,温热的姜茶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山坳里凝滞的寒气。</p> <p class="ql-block"> 角落里的搪瓷缸堆成小山,倒映着八张年轻却疲惫的面孔。来自河南浚县的刘希普副连长总爱缩在床铺角落,驼着背摆弄那本磨得起毛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个用半筐土豆换来的宝贝,此刻正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连衬衣袖子都蹭上了油墨印。我记得他最后一次参加高考时,村口的老槐树上还挂着褪色的横幅,红纸早就被雨水泡成了灰白色。</p><p class="ql-block"> "前年冬天我去县城补习,冻得在教室里直跺脚。"刘希普忽然开口,声音闷在军大衣里,"教数学的王老师见我可怜,烧了半袋地瓜干给我当饭。"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仿佛那些往事就发生在昨天。窗台上晾着的棉鞋还带着潮湿的泥印,是今早他从训练场跑回来时沾上的。</p> <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厨房里传来沉闷的哼唱。炊事班的王胖子正在宰猪,案板剁肉的声响像是密集的鼓点。我们趴在窗棂上看热闹,刘技的口水滴在玻璃上,晕开一圈白雾。"去年杀猪宴上,老李喝高了,抱着猪腿满院子转圈。"他边说边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星腾起时照亮了他眼角的笑纹。</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我摸着后颈渗出的汗珠,终于把写满谜语的纸页叠成方方正正的纸船。前日保密工作失败的阴霾还萦绕心头,那些被风吹走的谜底仿佛变成了透明的小虫子,在稿纸上爬来爬去。刘技递给我半块麦芽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说这糖是他特意省下半个月的津贴买的。</p> <p class="ql-block"> 夜幕彻底降临后,招待所的灯泡突然亮得刺眼。李谟全把麻将桌支在走廊上,油灯芯炸开的噼啪声混着笑骂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我的手心沁着汗,却舍不得放下那张印着"军民鱼水情"的横幅。新兵小张总把"二四六八十"的顺口溜喊得震天响,惹得老班长直拍桌子:"你这娃娃,把红中当成了炮!"</p><p class="ql-block">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裹着军大衣蜷缩在条凳上。窗外的积雪映着月光,像是撒了一地碎银。标语纸在风里轻轻摇晃,墨迹未干的"团结就是力量"几个大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刘希普不知何时靠在我肩头,呼出的白气融化了睫毛上的霜花。他手里攥着半截铅笔,说是要给家里写信,说要在信封上画朵木兰花。</p> <p class="ql-block"> 炊烟升起时,我望着山坳里渐渐苏醒的营地,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打麻将时说的那句笑话。老李输光筹码耍赖皮的样子,和三年前在村口卖豆腐的王大爷一模一样。或许我们终究都会变成故乡墙上褪色的年画,可此刻相拥取暖的温度,足够抵御整个寒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