桄榔庵寻东坡

黑镜头

　　甲辰龙年深秋，长居纽约的表妹阿丹携母亲抵琼，到儋州看望叔叔一家。次日得闲，相约共同前往东坡书院一游。

　　北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62岁的大文豪苏轼被三贬至儋州，并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彼时的儋州是荒蛮之地，被贬至此是仅次于被斩的处罚。初到儋州，东坡父子十分窘迫，当地官民帮助他们在桄榔林中建起三间茅屋，东坡先生宽慰之余便将茅屋命名为“桄榔庵”，成为先生居儋期间讲学会友的场所。后经宋元明清几朝扩建修缮，形成今日书院。

　　清晨的琼岛飘着咸湿的海雾。沿着中和古镇的青石板路往北走，拐角处忽然撞见一片绿云——东坡书院的老榕树正把枝桠探出院墙，叶尖悬着未干的朝露。门廊下，管理员老伯用儋州话念叨："铜像衣褶里的苔藓莫擦掉，那是东坡公在儋州落的根。"

笠屐铜像的蓑衣果然洇着青斑，伸手触碰，湿漉漉的触感像刚淋过一场宋雨。碑廊里《别海南黎民表》的拓片泛着水痕，"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的诗句在晨光里浮沉。忽然有童声从载酒亭飘来，三个黎族少女捧着语文课本，正轮流背诵《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阿公，东坡井的水能喝吗？"循声望去，原来是游客在问。老伯笑着指向西墙："这口新凿的，旧井早教椰树根占去喽。"井栏上分明留着数道绳痕，深浅不一，竟与惠州合江楼遗址的宋代古井如此相似。原来九百年的光阴，不过是一段井绳丈量的距离。

　　午后暑气漫进桄榔庵旧址，槟榔叶漏下的光斑在东坡石像上摇晃。几个戴斗笠的妇人蹲在回廊阴凉处织黎锦，梭子穿梭声里，忽听得她们用黎语唱起《鹧鸪天》。曲调婉转处，竟与黄州民间流传的东坡《满庭芳》有七分神似。

原来真正的文脉，从来不在纸上，而在百姓的喉间掌心。

在陈列馆看到吉贝布残片时，海风突然穿堂而过。粗粝的棉纹摩挲指尖，恍见绍圣四年的黄昏：黎家阿妹顶着满筐新采的吉贝，轻叩桄榔庵的柴门。老书生放下抄书的椰笔，笑着接过这胜过绫罗的温暖。

“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此刻窗外凤凰花落如雨，八百年前的棉籽，正在琼岛的土地上抽芽，不日，会长成连天的红云。

　　阳光洒进载酒亭时，忽闻铃声叮当。那是黎家少女在檐角系的贝壳风铃，在鸣谢东坡公教她们祖先识字。归途经过书院菜畦，但见木薯丛中竖着块手写木牌："此地曾试种河南天麦"。忽有白鹭掠过椰林，羽翼划出的弧线，恰似先生北归时留在海天的墨痕。

工作关系，有幸多次去过眉州，参观过三苏祠。“诗酒趁年华”，那个时候，喜欢的是东坡先生的才学和潇洒。

阅历渐增，再读东坡，心中多了对命运的感概和波澜 。“问汝平生功业？惠州、黄州、儋州”，暮色中与叔叔、表妹在儋州登高远眺，东坡先生风骨穿越千年，踏浪而来。恍惚之间倏然明了，为什么两代三地，倾心中文？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文以载道！那是来自心底的呼唤，那是千年不灭的传承。

回望书院，内心不再波澜。何也？

心安，身安；释然，欣然。

四百多年前，儋州知州陈荣选手植的滑桃树仍生生不息

一生都在追赶的伊一一中大中文系毕业的表妹

据传最似东坡先生的画像

东坡先生撰诗并书——天下第三行书之《寒食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