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神州大地掀起一阵阵下乡潮流。有一特殊的人群在农村经历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至今鲜为人所关注,那就是下放干部这一群体。1968年,中央在各地开办五七干校,要求学校、机关干部参加农业劳动。到了1969年下半年,政策更进一步,号召干部下放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彻底改造世界观,大批的城市干部携妻将雏浩浩荡荡地开赴乡村。与知青不同,下放干部还保留城市户口,工资照发,子女则转为农村户,如学校毕业,就与农村青年一样,自动回乡务农。</p><p class="ql-block"> 城里人下乡落户,自然让乡下人新奇不已。这些人戴着眼睛,长得细皮嫩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干啥活?尤其是打听到干部们一般月薪都有七八十元,有的甚至上百元,更是咋舌不已。有农民说,你们可好,太阳冒头,钱就到手。我们不干活没有,苦干一天,也只有你们的十分之一。话语里,似有不平之气。</p> <p class="ql-block"> 干部到农村,自然要脱胎换骨,与农民打成一片,日常生活、下田干活都会有不少考验。有一位老工程师姓夏,五十多岁,矮胖的身躯,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据说工资不低,下放前都是保姆做饭,可谓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一切要自立更生,三餐饭成了难题。老先生学富五车,却难为妇人之炊,正应了当时流行的看法,知识分子四体不勤,韭菜、麦子都无法分清,亟需思想改造。我听说,老夏做菜时,长长的豇豆不知道截断,而是整条放在锅里炒,一头焦一头生,哪能下咽。看见饭锅冒气,慌得赶紧用石头压住。要是干活,更是丑态百出。下雨天,老夏挑着秧篮出工,走过一座石桥,桥面被雨水打得又光又滑,老夏前脚伸出去又收回,接连几次,迟疑再三,便趴下身子,手脚并用,颤颤巍巍地爬了过去。过了桥去,老夏直起身子,深喘了几口气,嘴里还连连说道:“好险,好险。”社员们在一边,不住地摇头叹道,真是作孽,作孽。好在时间不长,拿着高薪的城里人的知识也不能白白浪费,一两年后他们便离开大田,被公社或是抽去配合搞运动,或是去粮管所、建筑站等部门做会计、跑采购,做相对合适的工作。</p> <p class="ql-block"> 刚下来时,队里没有多余的房子安排,干部们大都住在牛棚或仓库。时间长了,公房也不能老占用,于是就寻思盖房子。盖房,国家有一定数额的款项补贴,经济上压力倒也不大。让下放人头疼的是,这房子不知要住多久,会不会就住下不走了。有人寻思,既然盖,就盖好点,以后万一子女结婚也能用。那时,农村几乎都是草屋土墙,下放人通常盖的是砖墙瓦顶,墙体或刷了石灰,或青砖裸露,在村子里形成一道醒目的风景线。或许是下放人开了风气之先,以后农村瓦房也渐渐地流行。在农村时间长了,与农民交往多,便会产生一些矛盾。在我的印象中,矛盾最大的,还是借钱的纠纷。虽说革命放在首位,但见钱眼开亦为常态,而下放人口袋里的钱在乡下人眼里,俨然是一笔巨款。可以说,所有的下放干部都遭遇过借钱的烦恼。队里的农户,凡是遇到经济困难,或想揩点油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下放户。下放户钱多,来得容易,再说又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虎落平阳被犬欺,多少有寄人篱下的自卑感。不光是钱,还有十分金贵的粮票。借钱人一开始自然是苦诉家中之难,也会有两句奉承之语,最后还会拍胸脯连连保证,不久一定奉还。下放人明白,钱一出手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要完全拒绝也很难,便不断诉说家中也有困难,一再降低数额。借十元的,五六元行不行?借五元的,则就先拿出两元,一般以半数成交。</p> <p class="ql-block"> 对下放干部来说,最苦恼的还不是生活、借钱,首先是学非所用,以前自己的专业强项可说是毫无用武之处,而那部《决裂》电影里的马尾巴功能的嘲讽,更是让文化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当然,社会上对走白专道路的批判甚嚣尘上,能做好手上的事,讨得领导喜欢,其他也不能多想了。再就是子女的成长问题, 是每家最烦神的事。孩子们受拖累下到农村,户口转为农村户,身份也没明确为知识青年。有的人家几个小孩全部务农,孩子出路成了头疼的大事。那时,征兵、招工农兵大学生也是不多的选择。征兵要出身好,下放干部一般没戏。招生则是肥缺,当地有门路有关系的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而下放人也会抱一点侥幸,请生产队、大队干部吃饭,给公社干部送礼,当然如愿者很少。</p> <p class="ql-block"> 最近看了一部下放干部写的回忆录,说到当年有领导打算取消干部的薪水,与社员同工同酬。我不敢想象那会是如何结局,好在没发生。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如釜底抽薪,则生存之苦境,恐比当地农民更要甚之。下放大约五六年,世道又变,下放者又如大雁回归,纷纷携家眷打道回城,子女如已成家,则须在当地安排。时至今日,据我所知,当年的下放干部大都已作古,那段往事能见到的记录也不多。那是一代人的一段人生历程,对很多家庭都有过深远的影响,其中包含了时代丰富的内容,也可说是不能忘却的历史。 (本文发表在《常州日报》2018年9月2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