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无困｜随笔

👦 文 华

檐角挑着秋阳，四合院里的桂树正擎着满枝碎金。风过处，甜香如丝如缕，在青砖黛瓦间织就一张温柔的网。主人握着斧柄的手却微微发颤，斧刃寒光掠过树影，惊飞了叶底啁啾的麻雀。那雀儿振翅时抖落的桂瓣，恰似碎玉坠在青石板上，倒映着主人眉间深锁的川字。

墙根苔痕斑驳处，还留着十年前新栽桂苗时洒下的酒渍。那时春衫尚薄，妻子执素绢裹着树根，说这金桂是要伴着孩儿一道长的。如今西厢房雕花窗下，小儿临帖的矮几已蒙尘三载——自打妻子带着独子南迁养病，这院落便只剩桂香与晨昏对坐。斧柄上深深浅浅的握痕，倒像是这些年孤影徘徊时，用寂寥刻下的年轮。

"使不得啊！"邻人急急跨过门槛，衣角还沾着秋露。他手中捧着白瓷碗，新蒸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甜香与树影缠绕着，在阶前洇开一片暖意。"这桂树与你相伴十载春秋，春日剪影映窗纱，秋时香雪落棋枰，怎舍得斧钺相向？"话音未落，檐下风铃忽地叮咚作响，惊起栖在滴水瓦当上的蓝尾鹊。那鹊儿掠过桂冠时，抖落的花雨纷纷扬扬，恍若当年妻子发间簪的鎏金步摇。

主人垂首叹息，指节叩着院墙斑驳的万字纹："昨日过路先生道，这方寸天地困着'木'，终究是个'困'字..."话音未落，忽见墙头窜过只玳瑁猫，爪尖勾落几片爬山虎的红叶。那叶打着旋儿飘进石臼，惊醒了沉睡在晨露里的捣药声——往年秋深，妻子总要采些丹桂与决明子同捣，说是要给小儿治夜读时的眼涩。

邻人忽抚掌而笑，惊得廊下竹帘轻晃，漏进几缕跳金般的光斑："若依此理，伐木留人，这四壁围'人'，岂非成'囚'？"说着拈起落在石桌上的桂瓣，往青瓷盏中一掷，"您且看这茶汤，桂影沉浮本是造化，偏有人要说成卦象。"盏中涟漪荡开，晃碎了倒映的碧空，却让那抹鹅黄愈发鲜明，恰似去岁除夕，邻人翻墙送来屠苏酒时，袖口沾着的腊梅魂。

主人怔立庭中，见墙头爬山虎正将秋光剪成细碎的金箔。一片红叶飘落斧刃，竟被锋刃无声剖作两半，露出叶脉间蛛网似的纹路。他忽觉喉间哽着团桂香，咽不下也吐不出——就像三年前那个霜晨，目送妻儿马车转过巷口槐树时，袖中攥碎的桂花香囊。

恰此时，木门吱呀轻启。晨雾中飘来一缕沉檀香，袈裟一角染着山色云纹的老僧踏露而至，手中念珠流转如岁月轮回。那串乌木珠子碰出清响，竟与檐角铜铃应和成韵。老僧指尖掠过桂叶，惊起一缕沉香："施主可闻见？这香里有十载春泥，七场秋雨，三更月色。"说着俯身拾起斧柄旁的新落桂瓣，"若说'困'字，老衲倒觉得是'木'承'口'中甘露——你看这晨露缀在花蕊，不正似菩提垂珠？"

主人蓦然抬眼，见桂影婆娑处，晨光正将树形描作水墨。枝桠间漏下的金斑洒在佛衣上，竟似为袈裟绣了层暗纹。老僧袖中忽飘出片枫笺，墨迹犹新："伐则冬日暖阳焙新茶，留则盛夏浓荫读黄庭。"笺角钤着方小印，细辨竟是"此刻如来"四字。

檐下铜铃又起清音，惊醒了梁间燕巢里沉睡的旧时光。主人恍惚见桂树幻作绿衣童子，持着蘸满金粉的笔，在粉墙上书写流年——春分时妻子抱着襁褓在树下赏月，夏至夜合家围坐分食冰镇桂花酿，重阳日小儿骑在肩头摘桂子...那些以为淡忘的吉光片羽，此刻竟随香风扑面而来，比昨日的卦辞真切百倍。

石案上冷茶忽地泛起涟漪，原是主人掷斧于地。斧刃劈开倒映的云天，惊散游鱼似的桂影，却让水中天光愈发澄明。邻人笑着拾起斧头，往桂树虬根处轻轻一斫——树皮绽开处，琥珀色的树脂缓缓渗出，裹住了一粒去秋落下的蝉蜕。"您看这'困'字，"他蘸着树脂在青砖上描画，"木在口中原是生根，若拆作'丨'与'囗'，便是'十年树木'的'丨'撑起'家园'的'囗'。"

高僧已悄然离去，唯余枫笺压在砚台下，被穿堂风翻动着，露出背面的蝇头小楷："昨日种种譬如朝露苦，今朝桂香原是如来笑。"主人倚树而立，忽觉头顶窸窣，原是那雀儿又归枝头，正抖落积年的香雪。一片金桂恰落进唇间，甜意漫开时，他倏地记起妻子临行前夜的耳语："待院中桂子压枝低，便是归期。"

暮色渐合时，邻人隔着花墙递来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晕里，桂树投在粉墙上的影，竟似幅天然的水墨长卷——枝桠是飞白，花簇是点苔，风过处满纸云烟流动。主人终于读懂，这十年树影写的不是困局，而是将四时晴雨酿成香，把孤寂岁月守成诗的修行。

更深露重，他独坐廊下温酒。忽见桂树根处钻出簇新绿，原是妻子南去时埋下的山茶籽发了芽。月光将两重树影叠在素壁上，恍若母子执手相依。远处传来打更声，惊起宿鸟掠过中天圆月，在青瓦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原来所谓吉凶，不过是我们为浮云裁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