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仓那个杨家姑娘（副本）

呦呦鹿鸣

　　在长沙县东北隅，有个距离县城约５０公里的板仓小镇，镇上有个世代书香的杨家，杨家于1901年11月6日诞生了一个女孩。

　　女孩既是诗书世家的闺秀，便自幼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家风熏陶影响，喜欢读书。幼时虽“孱弱病恹，且性情自孤，又胆小”，但“能够深思”。为人娴淑善良，温婉孝顺，一身粗衣布裙，更显素净文雅。在板仓小镇度过童年后，随父迁长沙，居北京，一路读书求学。

是从父亲那里读到润之的文章而生仰慕之情，那时杨家姑娘才13岁。

父亲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学者和教育家，曾就读岳麓书院，尔后又东渡日本、西上英国，学习教育学、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回国后历任湖南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大学教授。润之是他得意弟子，任教北大时他推荐其到北大图书馆工作，认定这个“资质俊秀”的高个子青年是“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并竭力促成爱女与其相识相恋。可惜英年早逝，临终前致信好友章士钊，郑重推荐润之与蔡和森，曰：“吾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慧眼识人，乃世之英杰。

杨家姑娘12岁离开板仓，入读长沙第一女子师范，后又转入周南女中学习，在此期间，她结识了润之和蔡和森等进步青年学生，经常参加他们关于救国救民的讨论，革命和爱情的种子双双萌芽。1918年随父迁居北京，杨家姑娘已17岁，花季少女将对润之的仰慕变成爱恋，而长她8岁的润之也深爱着老师家这位小妹，他们开始互相通信，亲昵地称呼对方“润”和“霞”，因为杨家姑娘小名叫“霞姑”。高大的润与娇小的霞志同道合，成就了一段旷世绝恋。1920年冬天，他们在长沙南门妙高峰下一座简朴的小楼结婚成为夫妻。

恋爱是甜蜜的，新婚是快乐的，遗憾的是聚少离多。结婚没多久，润之便到洞庭湖滨进行社会调查。润之本是性情中人，新婚别离，万种情思如波涛翻滚，遥望挂在天边的一弯残月，不由落下相思的泪水，遂挥笔填词《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叱咤风云的润之此时的缠绵伤感，不仅是英雄的儿女情长，也是唐诗宋词孕育出的诗人气质，这种痛彻心扉的思恋深深打动了杨家姑娘，其实，她何尝不是“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呢，何尝不是“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呢？她将此词甜甜地背诵给自己的闺蜜听，小小地炫耀一下丈夫对自己的爱和情。她明白，丈夫是在忙大事，忙中国最大最大的事，在如此忙碌的时候能给自己吟一首词，便是最大最大的情义了。

其实，杨家姑娘不仅是一位妻子，也是丈夫最得力的助手和同志。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那年冬天，她便入了党，在湖南支部和湘区委员会担任机要和联络工作。随丈夫去上海，她协助从事党的宣传，仼工人夜校教员；随丈夫回韶山，她协助开展农民运动，创办农民夜校；随丈夫往广州、居长沙、到武汉，她帮助整理农民运动调查报告，从事农民讲习所的日常工作……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追求使她成为润之最知心的助手，最贴心的伴侣，最坚定的同志。在这期间，她做了母亲，有了三个可爱的儿子，娇小的杨家姑娘，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漂泊中独自支撑起一个家。

　　那时的中国，军阀混战，四分五裂，注定了革命者只能在刀尖上行走，在血雨中战斗。1923年4月，湖南省长赵恒惕下令通缉“过激派”毛润之，毛只得离开长沙去武汉，转上海，然后赴广州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又是一次生死难料的分离，又是一场心痛不已的告别，在南去的列车上，润之思绪难平，用铅笔写下了这首《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共云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这首既有李白的潇洒、又具柳永的伤愁，既有革命豪情万丈、又有儿女情意绵绵的词作，是润之所有诗词中最深情、最婉约、最真性情的作品。它展示了青年毛润之独特而丰富的情感世界，表达了一个革命者的昂扬激情和一个丈夫的缠绵柔情。“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疾驰的火车，冷酷的汽笛，加之霜重东门路、残月照横塘，构成一幅凄清落寂的画面，衬托出诗人辞别爱妻的无限伤感。而“割断愁丝恨缕”，去掀起“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的大革命，则是政治家为革命事业义无反顾、力透天宇的万丈豪情。杨家姑娘读着这既婉约又豪放、既缠绵又潇洒、既甜蜜又伤感的词作，心中柔肠寸断，她理解丈夫政治家的抱负，她明白丈夫诗人的情怀，她盼望着词末“重比翼，和云翥”的美好承诺能得以实现。重逢时夫妻能在云霄中比翼齐飞，共同迎接革命的胜利，那是多么美好多么诱人的希望啊！

然而形势却越来越严峻，大革命失败了，无数共产党人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之下，白色恐怖笼罩全国。为了保存革命实力，党中央决定在湘赣边界建立革命根据地。1927年8月，润之去浏阳文家市领导秋收起义，并带领工农革命军上井冈山，杨家姑娘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板仓娘家继续开展地下斗争，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起初，润之还通过地下渠道捎来书信，报告自己的近况，给她带去些许慰藉。随着国民党对井冈山的围剿和封锁，地下渠道被切断，从此音讯全无。

那些个漫漫长夜，杨家姑娘在思念和担忧中煎熬，在寒冷和饥饿中等待，她翻来复去地读着丈夫的来信，痛彻心扉地思念远行的爱人，担心他的足疾是否痊愈，过冬的寒衣是否备好，长夜孤眠是否凄苦，恨不得身生双翼飞到丈夫身边，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就着昏暗的油灯，她把自己的无限思念和牵挂化成诗行，在毛边纸上写下这首《偶感》：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

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

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

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

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

恨无双飞翔，飞去见兹人。

兹人不得见，惆怅已无时。

这首用血泪写成的诗，杨家姑娘多么希望润之能够读到，她凄楚而热切地呼号：“谁把我的信带给他，把他的信带给我，谁就是我的恩人。”可是在那样的白色恐怖中，谁也无法充当信使，杨家姑娘只能将自己写给爱人的诗和信用蜡纸包好，藏在老房子的砖墙缝里，这一藏就是52年啊！直到1982年杨家老屋翻修时，这些陈迹斑斑的手稿才得以重现人间，而此时杨家姑娘已牺牲52年，她心心念念的润之也已逝世6年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爱情火焰，就在这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默默燃烧了半个多世纪。这些撕心裂肺的思念、摧人泪下的文字润之没有读到，但无数的男人女人读到了，读到了一个妻子热切滚荡的爱情期盼，一个女人执着顽强的爱情坚守，一个母亲感天动地的母爱情怀，一个总自称“我是一个弱者仍然是一个弱者”的女性无比坚强的意志和无比顽强的精神追求。

井冈山的星星之火逐渐燎原，湖南军阀何键无力围剿，便把对朱、毛红军的仇恨发泄到杨家姑娘身上，悬赏1000银元通缉捉拿。杨家姑娘在群众的掩护下，几次逢凶化吉躲过了敌人的追捕，但在1930年10月24日潜回板仓看望母亲和孩子时，被军阀密探发现后被捕，8岁的儿子岸英也一起被投入监狱。出身书香门第、举止温婉的杨家姑娘几乎每天都被提去过堂，遭受皮鞭、木棍的毒打，打昏后用凉水泼醒又继续用刑。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杨家姑娘坚贞不屈，大义凛然：“你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要想从我的口里得到你们满意的东西，妄想！”中共地下党和杨家姑娘的亲属多方营救，许多社会知名人士也出面保释，何键迫于压力，对下属交代：只要杨家姑娘同意登报声明与润之脱离夫妻关系就可交保释放，其他都不再追问，杨家姑娘斩钉截铁地说，“牺牲我小，成功我大”，“我死不足惜，愿润之的事业早日成功！”

１９３０年１１月１４日，在儿子撕心裂肺的“妈妈，妈妈”的呼喊中，杨家姑娘义无反顾走上刑场，就义于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年仅２９岁。

得知杨家姑娘牺牲的消息，正在江西指挥红军反围剿的毛润之悲痛难已，一病不起，并寄信给杨家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20多年后，润之写下了《蝶恋花 .答李淑一》，深深地怀念自己的爱人：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杨家姑娘父亲的好友章士钊先生曾疑惑写女子为何不用“娇”而用“骄”字，润之说：“女子为革命而丧其元（头），焉得不骄？”

骄杨，骄杨，一个自称“弱弱”的女子，一个爱得痴痴的女子，一个为信仰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子，一个为爱情独步刑场英勇献身的女子！

如今，她长眠在以她名字命名的“开慧镇”，爱子岸英和岸青陪伴左右，润之手书的词作《蝶恋花》与她永久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