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辞春

一蓑烟雨

寒香未散，春已深了。

清晨推窗，忽见庭前那株老梅褪了霜色，青苔斑驳的枝桠间，嫩叶正悄然舒展。去岁腊月里沁骨的冷香，原是藏在叶底最后几粒琥珀似的残瓣里。风过时，纷纷如碎玉，坠在昨夜新落的桃花上，倒像是春神掷下的错金笺。

暮色里那枝腊梅终于松开了最后一片花瓣。金箔似的瓣子斜斜落在青石板上，倒像谁在宣纸上点了最后一滴宿墨。

料峭春寒里，虬枝擎着千百盏琥珀宫灯，把寒气都焙暖了。如今玉兰擎着白瓷盏，桃李们正往鬓角别胭脂，它倒把一树热热闹闹的灯火都掐灭了。暗香尚未散尽，新叶已挣破苍苔似的褐枝，尖尖的芽苞似出鞘的短剑。

雨是半夜来的。檐马叮咚声中，老梅在墙根簌簌抖着新绿。清晨推窗，惊见满地落花竟都化作碧玉——原是昨夜风急，将嫩叶吹折了满地。拾起一片细看，叶脉里还蜷着未及褪去的鹅黄，倒比盛开时更见风骨。

暖风裹着飞絮，老梅早已敛尽颜色。深褐的枝干隐入苍苔斑驳的粉墙，恍若一帖水墨丹青。邻家小童举着新折的杏花来叩门，花瓣扑簌簌落满石阶，倒叫我想起那日拾起的腊梅：原来辞春的仪式，总在喧哗未至时便悄然完成了。

忽然记起《梅谱》里一句："花开如寄，叶生如归。"八百年前逃禅老人写下这句话时，许是立在同样将谢未谢的老梅前。寒香浸透的旧宣纸上，墨迹渐次洇开，恍若经冬的梅影投在春泥里。草木荣枯原是天地文章，偏这江南的腊梅总爱多写半章残句，在桃红柳绿的春册上留一行瘦金体的批注。

暮色漫过花窗时，瓦当滴落的春雨忽然有了重量。石阶缝里蜷着褪色的梅瓣，倒比枝头新绽的辛夷更见风致。想起《武林旧事》载南宋宫人收贮梅雪，素纱囊悬在冰窖深处，待盛夏启封时，竟化作一掬清泪——原来最倔强的魂魄，往往藏不住最后的温柔。

蘸着茶汤在案上画梅，水痕转瞬即逝。窗外的辛夷已开成一片紫云，而梅树的嫩叶正在抽条，细看竟与去岁雪中疏影一般遒劲。忽然明白：辞春不是终章，那满树新绿，原是写给下一个冬天的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