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社火

老张

　　家乡的社火是甘冽的青稞美酒，浓烈而醇香，那是永远品不够的一种滋味。

题记家乡社火

　　蛇年元宵节，我的家乡和其它地方一样，一年一度的社火闹起来了。又跑了百余公里去看社火，看了白天的，又看夜晚的，社火依然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只不过社火情还未了，人却老了。夜珊阑，明月如素，愁不眠，往事巳遥远，一年又一年。

　　老家的社火是每年正月十五期间演出的。正月十二从小庙里出来，叫出演关，正月十三休息，正月十四到十六一共演五场，在五个村子轮流演出，其中三场白天演出，就叫“白社火”，两场在夜晚演出，就叫“黑社火”。社火成了庄稼人千古流传的一种年味，盼来又归去，一年接着一年。社火就这样，成了老年人眼里的一种怀旧，青年眼人里的情怀，小孩眼里的新奇。

社火在我的眼里成了对童年的回忆和悠悠的乡思之情。

　　跳起来，舞起来。社火闹出浓浓的乡情与欢乐， 闹出庄稼人对美好生活的诉愿与祝福。

锣鼓喧天，敲出盛世太平之音；

秧歌扭起，扭出风调雨顺之景。

　　几锤鼓点落，几声钹音传。或日照三竿，或明月探头，迎来龙出东海，华夏盛世图腾，昂头摇尾，似苍鹰翔天，乘风云，踏浪飞，自由翱翔于天地间，太极阵中起风云。龙身龙尾穿梭挥舞，时而上下翻滚，时而聚拢盘卧，忽地腾云驾雾，又来一个翻江倒海。龙的威严，磅礴之豪气，龙的千古苍茫之势，由一群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在观众四围的场地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令观者无不心生对龙的敬畏。龙头披挂满红彩，或六尺，或九尺，敬献上一副点了红的馒头，以示头年许愿巳成真。大人小孩，左右钻龙肚过关，拔几须龙胡，龙关过处，便是吉祥如意之昭然降临。

　　龙威犹在，雄狮登场。随鼓钹声声，雄狮朝东南西北，给天地万物拜年，雄狮拜处，便是福满乾坤，人寿年丰。狮子蹬高跳跃、叠罗汉、上下楼台、前后翻空上高桌、步履轻盈，动作灵活；静卧打滚，打闹嬉戏，憨态可掬。龙有龙的威仪，狮有狮的威武。两只狮子在舞狮者的操控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它们翻飞、跳跃、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技巧和力量。

　　八仙是社火中的重头戏之一。出场仪式比较隆重，只听呼者：“众八仙请了”，众应：“请了！〞。又应：“福寿福寿，天长地久”的清辞唱出，在二胡、三弦、笛子等乐器优美动听的现场伴奏声中，由二仙童陪伴的寿星带领下，八洞神仙，浓抹艳妆，身穿仙袍、身背绢纸折成的艳丽花朵，各执法器一件（乐器），依次出场，口中自报家门并念唱吉祥如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道情，儒雅中透着一股仙气，绕场而转，边转边唱，真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神韵。

八仙一上场，不时有观众上前跪地让寿星占卜，占走秽气，求得消灾除病。给八仙披红搭彩，有许愿的，也有来还原的，朴实的人们自古对神仙怀有天然的敬畏之心，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这是在八仙面前心怀的袒露，求得心安。据说折几枝八仙身背的花，在寿星面前许愿，求子求偶，都很灵验，久而久之，便成了社火中的一种对八仙的敬仰习俗。这是对美好愿望的祈求，若愿望达成现实，必须在来年正月十五的社火中来还愿。

　　传说中的八仙代表着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八种社会角色。曹国舅“男”、何仙姑“女”、汉钟离“老”、蓝彩和“少”、韩湘子“富”、吕洞宾“贵”、张果老“贫”、铁拐李“贱”。八洞神仙，云游四方，一年一度来到社火，他们一个个风仙道骨，呈祥瑞之气。八仙的唱词如洞悉世间万物，福泽沧海桑梓，寓意吉祥和好运。寿星爷诵唱“寿星老儿云端里站，我拔开云层往下观，身后我带的众八仙，八仙寿来寿八仙”。一呼众仙应，音乐腔调委婉悠扬。家乡社火中八仙唱词是一种古老的传承，一直唱着古老的唱词。他们的唱词不仅能把仙界的自由自在生活和凡间的社会角色唱得一清二楚，也能唱出人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美好寓意。

西方路上一双鞋，

千针万线绣出来，

师傅穿上登云去，

徒子跟上师傅走。

南海沿上南海沿，

南海沿上一只船，

船梆船身降龙木，

珍珠玛瑙镶船檐。

高高山上一清泉，

流来流去千万年，

人人吃的清泉水，

愚的遇来贤的贤。

石拉派（石洞）好比金銮殿，

冬天暖来夏天凉，

饿了吃的松柏籽，

渴了喝的清泉水……

　　社火中八仙的先后排序与传说中的有不同之处，我们老家社火中的一洞神仙是钟汉离 ，只听他唱道：

一洞神仙钟汉离，

赤面长须大肚皮，

手里拿的八宝扇，

一扇富贵几万年。

一洞神仙钟汉离，袒胸露腹，手持八蕉扇，据说他性格豁达洒脱，他的扇能扇风生雨，亦能扇出人间富贵贫贱。

　　二洞神仙吕洞宾来了，英俊潇洒，他自报家门唱道：

二洞神仙吕洞宾，

怀里抱的仙药酒。

腰系丝带身穿黄，

身背宝剑放豪光。

据说他擅长剑术和符咒，他的宝剑到处，能驱散妖魔鬼怪，亦治愈疾病。

　　三洞神仙张果老在社火中，身背道情简，前后身扎驴头驴尾，形象为骑着驴在云游四方，他是长寿的象征，社火中的形象当然也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只听他唱道：

三洞神仙张果老，

倒骑黑驴过金桥，

四大名山驴后捎，

我看金桥牢不牢。

四洞神仙曹国舅，

身穿八卦盘龙袖。

怀里抱着阴阳笛，

王母面前闹噪噪。

曹国舅出场，头戴纱帽，身穿红袍官服，据传他出身富贵人家，是八仙中地位较为尊贵的男性形象，代表着“男”和尊贵的社会地位。

　　黑脸黑胡又黑衣的铁拐李，是社火中出场的五洞神仙：

五洞神仙铁拐李，

黑须黑发黑罩衣，

背上背的火胡芦，

一瘸一拐上天堂。

铁拐李虽一瘸一拐，却能腾云驾雾，浪迹江湖的他萌芦里不知卖的啥药，用来专门治病救人的，铁拐李形像不佳，却有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

六洞神仙蓝采和，

拍手打鼓笑哈哈，

手里拿的清音笛，

来往走路长道歌。

据传说蓝采和常身着破旧蓝衫，手持盛满四季花卉的花蓝，肩桃拍板，行乞于市，以诗酒歌谣传道。他在社火中身穿的蓝衣衫，并不破旧，仍是一幅神彩奕奕的模样，所唱道情，也非常动听。

　　七洞神仙何仙姑是众仙中唯一的女性，社火中的她美丽端庄，手持花蓝，传说她勤劳善良，擅长采药，经常为穷苦百姓姓治病。

七洞神仙何仙姑，

头上青丝永不梳，

手里拿着青莲花，

莲花根儿海里扎。

八洞神仙本姓韩，

手里抱着四花蓝，

一年四季开牡丹，

逍遥快乐万万年。

传说中的韩湘子风度翩翩，能吹箫引凤，他出身富贵，是一个富家子弟的形象。

众仙唱道：

八仙本是人修成，

抛掉红尘到仙界，

各显神通真本领，

留下美名后人颂。

　　八仙的传说在我国流传很广，寓人于神仙，八仙成了善与美的化身。社火中的八仙一个个慈祥和蔼，手拿乐器，边走边唱，道情腔调委婉动听，尤其过门唱腔非常悠扬婉转。我喜欢看家乡的社火，虽不太懂社火中每个角色所表达的含义，但每次看社火被这千年不绝的传唱吸引着、陶醉着，感受着原汁原味的乡土文化。

　　有人云：高跷是空中舞蹈。青海社火中的高跷极具艺术震撼力，是观众喜爱的节目之一。高跷的表演以高、险、奇、巧著称。我们老家的社火由五个村联演，其中高跷由塔湾和后庄两个村分别出演。踩高跷的演员从十几岁的青少年和几十岁的壮年都有。

　　高跷表演一般由十六人到二十人左右，成双数。高跷在社火中与高台（有地方称亭子）一样称之为“高社火〞，他们踩的高跷从一米多到二三米不等，甚至还有更高的。他们出场时，着戏装，男扮女者，粉饰黛媚，柔情俊秀；男儿英雄，潇洒英武，豪情万丈。和八仙、八大光棍出演一样，高跷也是在现场组成的乐器伴奏中列队出场唱的。

　　社火中的高跷，不知多少英雄人物会聚。有《三国演义》中的关公、赵子龙，有《水浒》中的李逵，有宋朝的杨家诸将，还有神话故事中的秦琼、敬德，以及白蛇、青蛇形象等等。穿越过历史，跨越过人间与神话世界，高跷表演巧妙地将历史人物故事与神话传说交织融合，变成了一台戏。威风凛凛的李逵，双手持斧，头一个出场，即使横刀立马、忠义双全的关羽以及其它人物，都跟随而行，仿佛从历史的尘封中走来，历史人物的坚毅与果敢，神话角色的超凡与奇幻相互衬映，绽放出的是独特的艺术魅力。观众在欣赏表演的同时，既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又能领略到神话的浪漫。

　　高跷的表演动作有行走、扭动、转身、甚至还有跳跃等等，展现着每个扮演者的表演技巧和平衡能力。列出队形、穿插八字、插花十字，分列转圈，有时直线、有时圆圈、有时方阵，动作整齐划一。我们老家的社火扭动的动作叫作“八谱儿”，也是在现场二胡、三弦、笛子等乐器的伴奏声中开始的，扭的动作轻盈、柔软、和美，男有阳刚之英豪，女有温柔之婉婷。表演者按人物的特形，或手执斧、枪、剑，或舒展长袖，上下右右摆动，脚手配合，跷上铃铛叮咚，腿下的高跷在地面上“嘭、嘭”作响，令观者心房颤动。

　　青海社火小调曲目繁多，各地表演时唱的曲目也不尽一样，有音响伴唱的，有自演自唱的。我们老家的高跷的表演属后者，自演自唱。有悲怆动容、传唱千年的《孟姜女哭长城》，有描述楚楚可怜童养媳的《兰玉莲》等等。委婉动听，富有感染力的腔调，仿佛能看到孟姜女在长城脚下哭寻范郎的影子，也似乎能听到童养媳小小年纪上山砍柴、担水烧饭辛苦的声诉。小调《五更梦》则通过夜里不同时段的月亮和情侣间的思念，唱出了他们之间的深沉的情感。小调虽分男女之词，老家的社火扮演者全是青一色男的，没有女性，所以高跷出场后诸如八仙.，八大光棍等一样，都是由扮演者唱的。

男：

二更的月亮明又圆，刚闭上眼，睡梦里我把你梦见，悠悠忽忽地到跟前。

撒了个欢，没知道天上（么）人间。

三更的月亮像凤凰，它不飞翔，高卧在天河的岸上。

千里马备上的金鞍子，嫑愁肠，阿哥（们）在回家的路上。

四更的月亮咋这么圆，像宫灯，太空里照明着哩。

睡梦里骑马拉夜川，早见你的面，马蹄子蹬云着哩。

五更的月亮柔又亮，清冷的光，射进了温暖的帐房。

一晚上梦见了十几趟，没人（哈）讲，个人把个人（哈）怨怅。

女：

三更的月亮懒洋洋，不开腔，把月光挂在了树上。

树叶儿迎风把曲儿唱，哗啦啦响，谁知道尕娃的愁怅。

四更的月亮像牛郎，柔美的光，洒在了天河的岸上。

日日思念（者）夜里想，想断肠，看不见啊哥的模样。

五更的月亮像新娘，巧换装，躲在云里头梳妆。

梦见尕阿哥到炕上，多惆怅，跌在了西海的岸上。

猛听见醒炮一声响，鸡三唱，惊走了好梦一场。

合：

更外的月亮水汪汪，织女星，她躲在天河的后面。

睡梦里梦见头对头，我把你楼，醒来时怀抱的头。

天外的月亮悄又圆，圆哈地欢，就像是少女的笑脸。

两头里望月见不上面，日日牵来夜夜盼，总有个团圆的一天。

　　哑巴不说话，“身子”他最大。

 有一传说社火中的哑巴原形人物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庄王。有一说法楚庄王即位初沉迷享乐，三年不问朝政，国力衰弱。大臣伍举用谜语方式劝谏楚庄王，他问楚庄王：“楚国有一只大鸟，身披五彩，三年不飞不鸣，这是什么鸟？”楚庄王回答：.说：“这不是普通的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举听后明白了楚庄王的意图，楚庄王听伍举劝谏后也突然醒悟，从此他整顿朝政，任用贤能，楚国逐渐强大。又传说楚庄王一日外出，正在回城，遭敌军包围，楚王不知所措时，有一臣献计：以“活享一品俸禄，死封庙祭的灯官”为重赏，找了一个长相相似的放羊娃作“替身”。这个替身“楚庄王”穿着王服，前有探马报信，武士开道，后有歌舞班子随行，好不威风，而真楚庄王则扮成哑巴，脸上抹着黑灰，身上反穿皮袄，混在逃难队伍中，得以安全脱身。“替身”彼紧紧追杀，慌忙之中，仓惶逃命，钻进一马厩里不敢动，纱帽也给撞歪了。只见马厩主人正在贴春联，手忙脚乱中，错将“槽头兴旺〞四个字贴在了他的乌纱帽上。后来楚庄王为谢救主大恩，下令百姓耍社火，放羊娃被封为灯官，专管社火。直到如今，灯官老爷的乌纱帽还贴有“槽头兴旺”四个字。

　　记得小时侯社火中的“哑巴”只有一名，而现在社火中的“哑巴”有三四名。今年社火中有三名，其中的一名翻穿的皮祆是黑色的，脸是黑的，看起来挺搞笑，另外两名翻穿白色皮袄，他们钭挎噪子（铃铛），脸涂黑彩，头扎红布，上有黄纸叠成的马子（像花瓣），腿穿红布裤，光脚蹬破烂鞋，手执一根木棍，满社火场中转悠，他们不说话，噪子响处，他们也到了，只听“哇吚、哇咿”一通叫喊，遇着熟人从怀中抓三糖俩枣给你，受收糖枣者也掏出一二十元钱，予以施还，这在社会中视为一种吉祥如意的彩头。其实，社火中的“哑巴”的一个重要职责是维护场子秩序的，如观众拥挤，“哑巴”到处观众会自然退让场地，便于其他“身子”表演。如果历史能穿越，当年的楚庄王看见他这幅模样，干此等杂役，也许会气得发笑吧，但他在社火中充当维持铁序一角，是不是老百姓有寓官为民之好意呢？

　　大头罗汉之憨态，八大光棍之秧歌，胖婆娘，王辩之说辞口彩，.跑旱船，顶灯、威风锣鼓等等，一一在社火中出场。人们形容社火为“丑社火”，并非社火内容之丑，而是社火中“身子”化妆脸谱之随意性（身子即化妆后出演的角色）和他们表演的夸张性。比如拉花轿中男妆女扮的媒婆和老头，一条红绸，一头系在媒婆身上，一头系在轿头，她在前面拉，老头在后面抬，随鼓钹声扭着载着。媒婆着装妖里妖气，花脸大嘴巴，还有几颗麻子，她扭着，一双大脚似乎一扭能扭个七沟八梁，跨步之大，临人赞叹；抬轿的老头身穿土黄色长袍，腰系红绸带，头戴高毡帽，身后的大罗锅扭起来左右摆动，他尽量配合拉轿的老婆，屁股一蹶能蹶过三山五岳。不时有哑巴，胖婆娘来打扰，轿中的船姑娘，像待嫁的闺秀，打扮的花枝招展，站在轿子里抬着轿子，其轿子的份量全落在她身上，左右摇晃，全场下来，真乃一个辛苦。

　　王辩是个见啥人说啥话的角色，“家有老儿福寿长，家有小儿状元郎……〞。敲着竹板，摇头晃脑，展示着左右脸庞书写的“招财进宝〞、“八方来财〞的吉祥文字，他能说的你心生喜欢，还会让你掏出点零钱，以示讨得个好口彩。如求儿女可抱胖婆娘怀中的娃娃，经她美言一番，施个三核桃俩枣，也许明年会喜得贵子。青海人口中“鞋”与“孩”同音，记得以前社火中哑巴的鞋会满天飞，如落到求儿女人的身上，也预示来年会生儿育女。

　　正月十二出演关时的报子，他是社火中的先行官，骑着高头大马，负责社火演出场地之间联络和宣告社火的到来。报子扮演者要能道会说，也善于见景生情，见到不同的人，能说出不同的吉祥话来，他是博得大家喜欢的角色之一。据传社火中的灯老爷是南方火神祝融，社火中俗称“灯官”，也在正月十二出演关时先从庙里扮演出来的。天帝派他主持人间灯火，也骑高头大马，身穿红色莽袍，由多人随从服侍，手拿鹅毛扇，他是社火中祀祭、拜庙的核心人物，灯官老爷所到之处都说一套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话，所以很受老百姓尊崇。报子和灯官老爷只有在正月十二出演关时才有，他俩吉祥和喜气的使者，尽一天职责便不再出来。

　　我喜欢老家的社火，也喜欢社火中的每一个“生、旦、净、末、丑”。社火从远古而来，风吹不走古典的风韵，岁月的洗礼，时间的打磨，念天地的悠悠：社火植根于乡村泥土，它是悄然绽放在乡土的一朵奇葩，有汉唐的风情，有宋元的芬芳，更是现实中的生活。一场社火演完了，许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雨水节气，万物萌动。演完社火，庄户人家又开始了一年的盘算。

社火是正月的物语，我感觉很美，美的淡然，美的凝重。

二0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