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走的那晚,我辗转难眠,半睡半醒间,梦见了去世多年的母亲,还听见父亲与我说了一句,凡事都要讲规矩。早上醒来后正在洗漱,突然接到长姐的电话,哭着说父亲没了。我呆在卫生间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p><p class="ql-block">父亲终于2025年2月17日晨,享年86岁。父亲生前早已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家里所有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箱子最上面放着几条没抽过的香烟,用塑料袋包着,里面还放了些干燥剂;旁边放着二个红包,总共四千多元现金,是分给所有晚辈的;底下还放着另外一叠现金,有一万一千多,估计是留给我处理善后的;外套的皮夹里装着一些证件,还有数百元现金。去年长孙结婚时,作为爷爷,他已经送了大礼;春节期间,他又给所有的晚辈包了红包,我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存下这么多的现金?</p><p class="ql-block">父亲似乎对大限的日子早有预感。今年除夕,父亲先在长孙的新家吃年夜饭,后来说要去我家坐坐,到了我家,他抽了支烟,四处看看,随后与我聊起老家的几亩良田,哪里的田租给了谁种、合同什么时候到期之类的话题。然后又要我带他去里余叶叔叔家做年。在途中,我俩随意漫谈,他突然一本正经对我道:“你这个家都是英英在操劳,忙里忙外,这么辛苦,你以后要对她好点啊。”那种语气,好像是交待后事一般。</p><p class="ql-block">正月里,父亲念叨着要给三姐过生日,长姐告诉他时间还没到呢!父亲却等不及了,2月14日(正月十七)那天,三姐回老家时,父亲就把生日红包递给她,并祝她生日快乐,他好像是急着完成什么心愿似的。</p><p class="ql-block">父亲最惦记的是二姐,平时父亲想吃点喜欢的,都由二姐烧好送来。正月初,二姐患了甲流,闭门不出,我们没能与父亲一起去她家拜年,说待小妹回来迟点再聚。后来二姐与父亲电话聊天,父亲听二姐的声音不再哑了,也就心安了许多。二姐与我说,元宵那天,父亲还问她是否也一同来龙游大南门团聚。</p><p class="ql-block">父亲讳炳炎,字信生,又名炳言,生于民国庚辰年(1940)九月初三巳时。父亲小时候只读过二年的小学,当时爷爷是小学校长,解放后父亲就因家庭变故失学。我不知道其他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是否还能想起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自我记事以来,父亲就是这般苍老,做事雷厉风行,甚至四十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前半生都是在苦难中度过的。父亲七岁时奶奶就因病去世了,后来家庭成份又划成地主,爷爷还被判为右派,但苦难并没有把父亲压跨。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他的农活在龙游北乡是数一数二的,犁耕耙耖样样精通,他也要求孩子们与他一样,甚至达到苛刻的程度。我们从小自立,农忙季节过得是魔鬼般的日子,从割稻、打稻、挑稻谷、拨秧、插秧、施肥到切稻沟等等,田里的农活几乎干了个遍。后来我在工作中也常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总能轻松自如应对。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所经历过的苦难,都是人生的财富。</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话是不容反驳的,小候我们都很畏惧他。我的记忆中,母亲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或许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唱妇随。1970年3月,因为有了我,父亲开始学会喝酒。劳作之余,朋友间常有些聚会,父母都是成双入对的。父亲是好酒之人,还善于划拳,五十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间断过。小时候,看到母亲搀着醉醺醺的父亲回来,我们觉得很讨厌,唯有他们二人都笑得很开心。</p><p class="ql-block">母亲辞世后,晚年的父亲依旧烟酒不离,却越来越像小孩子,也不再那么强势,整天乐呵呵的,喜欢凑热闹,看到什么喜欢的就要。我劝他要适当控制些烟酒,而他嘴上答应,实际不改。当我们几个姐弟聚会时,父亲总要求带上他,喝点酒,眯着眼看着孙辈们玩耍,很是满足。今年的元宵节(2月12日),父亲还与我们在一起喝酒赏花灯。</p><p class="ql-block">父亲一辈子都住在塔石镇西邵村的老宅里。老宅是一栋建于道光十年的徽派建筑,房子座落在村庄的正中位置,远远的就可看到高耸的马头墙。父亲常常与我说,有位老先生曾告诉他,此处风水在小村庄算是最好的,因为房子后有小山丘,门前有风水塘,远处又可见青山。但这房子并未出过达官贵人,最多只能说有点书香味。</p><p class="ql-block">老宅曾经很大,后来分割成四户,我家占了一半。房子一直以来就显得很破旧,外墙壁上爬满虫咬的花纹,粗一看,极似一幅幅写意的旧画。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隔壁的几户陆续搬离了老房子,父亲也商量着买回一部分房间,并对房子进行了改造。天井前面的部分完全拆除,父亲把原来大门的墙拆得只剩下一截,做成一个月亮门,这样子就形成了前后两个园子,而真正留下的建筑不到整栋房子的一半。父亲也没有将那些好看的木格子丢掉,而是都钉在了房间木隔板上。</p><p class="ql-block">后来月亮门前发生的故事应该属于外甥和儿子这一辈了,因为父亲和母亲是追着他们成长的脚步慢慢老去的。母亲离开后,月亮门已经不那么热闹了,只有逢年过节时,姐弟们才会带着儿孙与父亲在月亮门合个影。年前我带儿子儿媳回老家与父亲在门前拍照,一共拍了十多张,晚上回家打开手机时,竟发现没留下一张照片,我心里咯噔一下,总有一种不详的预兆。</p><p class="ql-block">几年前,父亲就把老宅的房产证和田地租赁合同交给了我,并多次催促我办到长孙的名下,父亲对这个长孙的爱呀,恨不得把心掏给他。父亲很在乎这些,总想把祖宗的这些遗产一代代传下去,可他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哪里是这些物质的东西?</p><p class="ql-block">2月18日,从殡仪馆里出来,长姐把父亲的一串钥匙交给我。父亲在家时,总把钥匙放在小皮夹里;而出门时,就用一条细链子把钥匙挂在裤子的皮带扣上。每次在外喝完酒回来,我搀着父亲走到院门前,他踮起脚,颤巍巍地掏出钥匙,却半天打不开门。我说还是让我来吧。他总是拒绝,说又没喝醉!不一会儿门就真的打开了。然后,他就催着我早点回去,不用担心他,他要关门了。而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会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我远去。我摩挲着钥匙上磨损的痕迹,仿佛又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夜色中抖抖索索开门的模样。</p><p class="ql-block">龙应台曾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父亲的爱,原来就是这样一场无声的目送。</p><p class="ql-block">我有个朋友说过,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啊,他们大多不善言辞,甚至表达笨拙,但那份爱,却如同村口的那棵老樟树,深深扎根在时光的土壤里,永不凋零。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常常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感情,直到失去才懂得珍惜。</p><p class="ql-block">父亲生前养了一只鹦鹉、一条狗和一只猫。父亲离世的那天早上,鹦鹉也无缘无故的走了。春节前,我还与父亲一起给它换了个草编的鸟巢,父亲说,这下鸟住着很舒服了。2月17日早上,我捧着它将它埋在门前的香泡树底下,它与小狗琪琪做了邻居。</p><p class="ql-block">只有小狗旺旺显得很无助,旺旺平时与我最亲近,父亲总是说它很皮,只听我的却不听他的话。这几天,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不在的时候,它会跑到晒谷场去找父亲,它还以为父亲是没有回来呢。我在老家守夜时,它就挨着我的脚坐着,静静的望着我。我与大外甥商量着,以后就将小狗寄养到他家。</p><p class="ql-block">而那只小猫,是父亲的最爱,但我已好多天都没见过它了。守灵的那天夜里,小猫在门口哀叫,我打开门,想让它进来,它却跑开了。我在门口放了些猫粮,希望它不要饿着,天这么冷,它又在哪儿熬过这漫漫长夜?但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回老家。有天中午,我把父亲的藤椅搬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恍惚间,我看见父亲拿着根小竹杆在责罚小狗,小狗则跑来躲到了我的脚下,远处还传来一声猫叫。</p><p class="ql-block"> 2025年2月20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