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草（一）

金易名中

小春不知自己多少次在黑暗中这样依偎着二姐，靠着门坐在门槛上。 已经是公历的十二月了，小春和二姐冷得瑟瑟发抖，相互搂着缩成一团。他俩看着恐惧的黑夜，焦急地等着锄麦田的爹爹和大姐收工回来。门没有锁，他俩却不敢进屋，因为潮湿阴冷的屋里更让他俩害怕，昏黄的煤油灯火后面的每一处阴影，似乎随时都会有鬼魅出现…… 二姐刚满十岁，小春还不满四岁。 小春仰头看着天上的一弯细月和闪烁的星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小春的妈妈死了，死了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了。 小春清楚地记得妈妈死时的容颜：饱满的长圆脸，个子较高，身板宽实，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上衣是布疙瘩纽扣斜襟款式，卷着裤腿，赤脚（刚从生产队的稻田薅秧回来），大脚板（那时候的中年妇女很多都缠过足），腿脚上还沾有未洗净的泥点。 小春妈妈和她裹着脚的小脚姐姐——外村来的小春姨妈一起，坐在灶房靠墙的两个小凳上，边煮饭边唠嗑。小春坐在灶房门外的石台上玩，依稀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罪人”，也不知罪人是什么意思。不一会儿，传来姨妈的惊叫声！只见妈妈依然坐在小凳上，但身体松软，背靠墙壁，眼睛闭合，犹如睡着了一般。自此，妈妈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小春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看着邻居大人们在他家忙碌的身影，看着横卧堂屋中央脸上盖着蓝布的妈妈，看着病倒卧床不起的爹爹，看着两个姐姐和小哥哥嚎啕痛哭，小春不由地也放声大哭起来。 从此，小春再也没有妈妈了。 小春每天都想妈妈，想妈妈温暖的怀抱和慈爱的面容。 小春常常在睡梦里和妈妈在一起：被妈妈牵着、抱着、背着，或者在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睡……但梦中的妈妈总是会离开，或渐行渐远…… 小春的妈妈死后月余，长小春两岁的小哥哥也死了。爹爹说，妈妈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了，就把小哥哥带走了。 妈妈和小哥哥的相继死去，使小春对死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尽管小春十分想妈妈，却不愿像爹爹说的那样被妈妈带走。小春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特别是天黑以后，就是与二姐一起也不敢进屋，因为二姐看上去似乎更加胆小害怕。 睡眼迷蒙中，小春似乎听到妈妈和爹爹的声音：“小春醒醒，小春醒醒……”小春晕乎乎地觉得头好疼，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原来是爹爹和大姐回来了，他们在喊自己呢。 小春跟着二姐进屋，只觉得煤油灯火变成了摇曳的两点，有些扭曲，火苗后面更加显得狰狞可怖！小春本能地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歪去……依稀听到大姐说：“小春咋个朝黑处克……”小春似乎被爹爹拉了一把……听到发烧什么的……又沉沉地睡去…… 小春不知睡了多久，废了好大功夫才睁开眼睛，感觉自己趴在爹爹背上，被爹爹背着走着。眼前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草房、树木、下面的小路和路旁的小水沟，全都扭曲变形，伸出无数只枯干的手和弯曲扭动的触须，张牙舞爪地要把自己从爹爹背上抢走……爹爹背着小春飘到了云朵上……前面不远处的一片云朵站着妈妈和小哥哥，她们向小春和爹爹招手，爹爹背着小春向妈妈和小哥哥追去，越来越近了，就要够着妈妈和小哥哥所在的云朵了……忽然来了一阵风，把妈妈和小哥哥吹远了，小春伸出两只手想要抓住妈妈，却感觉天旋地转掉下了云朵，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耳旁只有呼吼的风声……小春抓不到任何东西，一直往下掉，往无尽黑暗的深处掉去……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向小春刺来，又像是蠕动的蚯蚓向小春袭来，它们刺向小春的手指头和脚趾头，袭向小春的身体以及头、脸……小春努力挣扎，用手去挡，用脚去踢，可是手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都不听使唤；小春大声地喊、拼命地喊，可是怎么用力喉咙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条红黑相间的花蛇吐出信子一下噬在了小春的鼻尖和嘴唇之间，小春骇得毫毛倒竖，拼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一长声“啊——”！这一声“啊”把小春喊醒了。 小春浑身大汗淋漓软弱无力，努力撑开疲惫的眼皮，看到了爹爹，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老婆子的脸，小春嘤嘤地哭出了声。 “这下好了，总算把你的娃娃救回来了！”老婆子说。 “辛苦您了！小春的命是您捡回来的。”爹爹感激地说。 “可不是嘛！手指头和脚趾头全戳了，放出来的血紫嘟嘟的！全身的穴位都用艾蒿芯灸了，一点反应也不有，真以为无救了，灸最后的人中穴才叫出声音。要是人中穴灸后还是不有动静，我也不有办法了！ “这个娃娃命还是大呢，说不好会有出息呢！” 爹爹说：“要是有出息就好了！” 老婆子说：“好了好了，忙了半天，我也累了！我包给娃娃点药，你们回克吧！” 老婆子抬出了一个小石臼，捣了点灰土土药，用草纸包成了几小包，交给了爹爹，还唠叨了几句。 爹爹拿上药，对老婆子千恩万谢，这才背上小春回家去。 小春在爹爹和姐姐们的照料下，吃了老婆子的灰土土药，不几天，病慢慢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