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新柳春风一杯酒

秋水长天

观世间万象

写人生清欢

——题记

图/文 秋水长天（董瑞芳）



我的窗前园圃有两棵柳树，一棵馒头柳，一棵垂柳。馒头柳树冠广圆，分枝密集上展，树姿端庄，浓荫遮地。垂柳与楼庭依傍，高及六楼台窗，树冠疏散清丽，枝条细柔密集，如少女披肩长发般飘动摇曳着。

每年的立春一过，两棵柳树便悄然地萌动起来，它们一个端庄一个柔媚的新姿，引领我的脚步，感受着春的变化、春的蓬勃与春的生机。

塞外北方的冬季，要经历大约4个月的青黄不接、寒冷萧瑟的季候。节气进入立春，却仍是寒凝大地。直到跨进三月门槛，风吹拂面，才觉得有了丝丝暖意。而这个时候，最先进入早春之象的，便是柳树。柳树，是北方报春的信使。

一个冬天，柳树一身褐黑色的容貌，低沉不语，而当三月风来，眼见得就有了变化。每日，映入眼帘的窗前柳树，总是带来突然的惊喜。忽一日，见柳树的气色摇身变黄，柔软金嫩的枝条，顾盼生辉，伸腰舒展，最是清新。随即，娇嫩的柳芽冒出，鹅黄轻启，萌开如眼，柳吐鹅黄装点着北方清淡的早春。即后，柳叶裁春，满树青绿，万条垂下绿丝绦，千红万紫的春景便开始热闹起来。

一株新柳一树春，柳树换上新装，第一个与春天约会，这情景，总是让我涌起童年迎春的柳树情结。

小时候，家乡东北松嫩平原，一进春天，欢快第一声便是吹响柳笛。大地上，最先绿的植物是柳条了，甸子的荒原上，流淌的小溪旁，长有茂密的柳条。红黄的细枝，毛绒边的柳叶，随着微风摇摆着，时有鸟儿在枝间跳跃歌唱，倏忽间便飞向了远处的柳丛中。

柳条与柳树同科，绽放新芽之时，韧性柔软。小伙伴们挑选直溜少杈的枝条，一点一点地拧松外皮，尤其注意不能有破裂。然后抽去柳条芯的木质，用剪刀再做修整，在空心柳皮一端一侧，小心翼翼地削露出柳皮的嫩膜，一支柳笛就做成了。长短粗细不等的柳笛，呜呜哇哇地发出不同的声音，我和小伙伴们一同吹起来，排着队煞有介事地行进着，这没有音律的柳笛，仿佛是向春天前进的欢乐号角。

柳笛声声报春早，柳芽的鹅儿黄，装点了我童年春天的梦境。柳条抽去雪白的木芯，不仅可以做成柳笛供黄口小儿玩耍，更醉心的是，它的实用价值带来的艺术美感，还曾经碰撞着我的少年心。

我的姥姥家居住地是天然生态的湿地圈，湿地的甸子里，每到春季，鸟儿鸣唱，水泊涟漪。进入夏季，高高的芦苇随风摇摆，齐腰深的小叶章草如稻浪翻卷。在这绿色的世界里，一簇簇的柳条茂密成林，有风走过，柳条林便发出沉闷的低吼。柳条根系发达，每年都从根部生长出幼条。有当年生的、二年生的、也有多年生的。二年生的俗称“二年棒”，是用来编织生活用具的最佳柳编材料。

我的老姨夫，是个柳编手艺人。上小学的时候去他家，总见姨夫坐在地上做柳编活。白白的柳条，在姨夫手里翻飞着，一天半日的功夫，或簸箕、或笸箩、或水井提水用的水斗，俗称“柳罐斗子”，就在姨夫手里有了雏形。然后编帮收口、加上同样用柳木做成的、韧性十足薄如胶合板的光滑木带作为装饰，一件漂亮实用的生活家具就大功告成了。

原来玩耍的柳条，在姨夫的手里像变魔术一样“巧夺天工”，变成了既实用又充满艺术气息的物件。我在一旁看得入迷，对各道工序也记得真切。也许看我有几分专注，姨夫笑着对我说：“你跟我学编织吧，这一件东西，拿在集市上，最少也卖十块钱！”姨夫这妙手生花的手艺，虽然没有让我动心学艺，但那用劳动智慧创造的好看的美感，却入了我心。柳条的美，在少年生活的烟火里种下了温馨。

对于北地生活的我，春天的美好与情愫，不是想象作文里报春花送来的笑赧，而是余寒中柳色黄金嫩的丝丝拂煦。窗前的两棵柳树，虽身姿不同、仪态不同，但它们最早报春的节奏却一致的同频。

“春天里百花香”的句式，实则是江南的写实。北方的浅春，做不得这般的矫情，用南方的笔法写北方的春天，要流于童话的。千红万紫登场北方特别是东北方，那是进入五月里的浪漫。三四月份，对于江南水乡，那是裙裾与彩蝶飞舞，油纸伞与雨巷为伴的季节，而北方的人们，在这样的季节里仍是做着春寒料峭的蜷缩。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最拂春心的柳树第一个从冬眠中醒来，招手向人们款款地迎来。气色虽是暗黄，不过几天就出脱的黄金嫩质，再几天变得青绿，随即冒出嫩芽，再后吐出鹅儿黄，腰肢袅娜，柳叶萌眼，在微风中问候一个冬天寒季的人们，想想看，这怎么能不让人动心呢！

梨花白雪香，春季里桃李开花最早吧，但它们都比不得柳树的勤快，至于帅哥白杨、爱意白桦，这“两个哥们”也都还在睡眼初萌中未醒过来呢。柳树，春天的先行者，报春花的性灵，柔情蜜意的抚慰，送来的温暖陪伴，怎么能不让人动情呢！

不仅如此，柳树让我依恋、让我感动，还因了柳树是最后独守残秋的那一抹风景，直到难舍母体让万千如眉的柳叶随了风中去，为冬的帷幕留下最后的水波横，画出眉峰聚。 进入十二月的北方，除了常绿树种，几乎所有的树叶都已凋残落尽。而唯有柳树，还依然保持着那份坚韧与执著，以比春天暗黄的暮老颜色，坚守在霜降后的初寒寂寥中，带给人们一份慰藉，一份安妥，一份慢别。

柳树的弯眉落尽，窗前那棵垂柳的台窗，现出了圆圆的、红红的窗花。这好似柳树冬眠前与相邻主人留下的“鸿信”，待到明年春候时，依是余寒吐鹅黄。

柳树的美好，自然地也让我想起了人生中那些与柳树结下的不比寻常的过往。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伟人的诗句在我少年的理想激励中，注入了无穷的动力与追求。从小学到中学，我是在杨柳春风中成长的。但到了高中，因家庭迁居旧地，我曾有过二年艰苦求学的经历。学校不能提供住宿，二十多里的路途，我每天要步行往返两次。新居地的湿地环境几乎没有平坦道路，在稻畦田埂行走，在芦苇柳林穿行，夏季露水打湿衣衫，冬季飞雪留下一串脚窝。这样的艰辛却让我苦中有乐，因为进入春天以后的三个季候里，柳林中、苇荡里始终上演着大自然的交响，而鸟的鸣唱是最灵动的音符。走在柳林的小路上，突然间从深丛花间会飞出一双野鸭或野鸡，如果运气好，寻迹还会找到野鸭野鸡蛋。

上学路上的中途，要经过一个村庄，名字就叫柳树。这里的柳树，就生长得高大俊气了，它们在路旁像是无声地与我招手，我的步伐也随即轻快起来。

柳林、柳树，是我高中求学路上的意象符号和地域记忆，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参军走进军旅，柳树，在我的心灵中有着精神审美的定格。

二十多年后的九十年代一个冬日，我探望父母又一次回到东北老家。

弟弟接我走了一段当年上学时走过的老路，熟悉的地域方位，已经没有了当年柳林的影子，但透过车窗还有柳树在两旁闪过。乡村变化，柳姿依然，虽是冬日，柳树默默沉寂在寒冬里。

雨雪霏霏，我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当兵离开家乡时，是临近年底白雪飘飘的冬季，今日回来，雪花纷飞，像一幅叠印的画，归去在一个季节里。心依然如旧，便有美好涌上心头，昔日杨柳依依的求学路重现，当年的柳林变桑田，记忆中的沿途柳树虽已不在，但柳树的姿态与婆娑、柔情与坚韧，却在眼前幻化栩栩。

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树木歌咏怕是非杨柳莫属。作为文学作品形象的“柳意象”，成为历代文人大家讴歌题颂的对象。如 “灞桥柳”、 “章台柳”、 “杨柳枝”、“柳枝词”。更有爱柳的美好故事，如东晋陶渊明，堂前栽种五棵柳，自号“五柳先生”；北宋欧阳修在扬州平山溏掘土种植柳树，人称“欧公柳”； 明末清初的蒲松龄临泉栽柳，便自称“柳泉居士”；清末名将左宗棠出征西北时，命令军队在河西走廊沿途种柳，人称“左公柳”。现代画家丰子恺曾将屋子取名为“小柳屋”。这些“柳文化”的光彩熠熠，照亮了人的心灵殿堂。

芸芸众生的普通人，我也在心中记取柳树的少年陪伴长情，名曰“求学柳”。

人生中很多机遇与巧合，有时看来就像是自有安排。柳树的文化意象出现在人生重大经历中，这样的现实镜像深深地刻在我的生命年轮里，每当看到柳树，提到柳树，那些与柳树关联的故事便会即刻显影重现。

1985年8月，辽宁省盘锦市发生历史上特大洪水，受9号台风的影响盘锦地区连降大暴雨，辽河防潮堤决口，盘锦市南郊大片土地被淹。小柳河在小丁家决口，又使盘锦市以北的大片土地进水。盘锦市、辽河化肥厂和曙光油田受到洪水的严重威胁。我所在的团立即紧急集结，开赴盘锦抗洪救灾前线。那时，我任一连指导员，带领连队夜半到达盘锦市区，住在盘山县高中的教室水泥地上，当晚接受任务：赶赴小柳河堵决口。翌日清晨，连队一百多名官兵以强行军的速度，准时到达指定地域，和营里其他连队一起投入战斗，经过两天两夜的奋战，终于堵住了决口，完成了抗洪抢险最艰巨任务。

盘锦小柳河，是辽河的分支河流。洪灾前的小柳河，充满爱意，慈祥温柔地滋润着这方土地。河里鱼虾蟹蛤，岸边杨柳青青，田畦织锦叠翠，为这里的人民带来安定与富庶。而此前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身居八百里外的军营，一声令下会奔赴小柳河参加堵截战斗，这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柳树情结吗？就是在这次抗洪抢险中，我和我的连队都同时荣立了三等功。当着部队凯旋时，时任119师师长、后来的总参陆航局局长李希元将军，亲自到宁城县天义火车站迎接全体官兵，并发表祝捷讲话。

小柳河，柳树加河流的浪漫，柳的意象、柳的风姿，不仅是我与柳树心缘的约定和意会，在我军人的年代，那是一种自然的契合。军人的责任，就是要在人民群众危难时挺身而出啊！就在我思绪天马的时候，又有柳树意象的歌声传来，这是我的关注号并与其有过歌词合作的军中战友、原总政歌舞团著名歌唱家、“军中百灵”萨日娜发出的抒情咏唱——《军柳》，歌中深情唱到：“谁说他已经走，谁说他已经走，你看他在路边站成一棵柳。那绿色的身影多挺秀，还守着咱农家的大门口，给咱挺身挡风雨，给咱绿荫遮日头……”这歌声，又让我回到昔日军中岁月，军民雨水，柳意情柔。

“柳意象”最具象征意义的是离情别意，柳色如烟，柳条柔长，情谊缱绻，自有离人不尽的别恨。“柳”与“留”谐音，于是便有了“折柳赠别”、“折柳寄远”的独具中国人心灵的文学象征表达。而于我个人，我又不其然地有了赠自己“柳树情结”的契机。

那是几年前的四月天，正是北方柳如烟的季节，我被正式批准退休。当年17岁参加工作接到的是“入伍通知书”，如今60岁收到的是组织批准的退休文件，从工作的起点到终点，意义不同，本质相同，它们都是人生路上的驿站打卡明信片。

起点雪花飘飘心中炽热，终点柳色青青欣然告别。“折芳远寄相思曲，为惜容华难再持。”如此，更当为自己折柳寄志，在柳色春风里，把酒一杯，新柳为伴，月白风清，仍是当年醉里声。

用镜头——

捕捉发现

定格美丽

用诗文 ——

抒发情怀

升华人生

——秋水长天与您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