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郭靖为什么能成为“侠之大者”？

高野海青

撰文 王可依 编辑 曹颖

来源：“蔡哏谭”微信公号

●《看天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侠的定义是什么，侠文化的发展脉络又是怎样的？

●蔡栋：古典文献众多，对侠的解释也各有不同。比如，王夫之的描述是：“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大概就是说，在秦朝兼并六国以及秦末天下大乱之后，诸侯消亡，百姓失去了依附对象，于是豪强开始养门客，这些豪强便成了所谓的侠。王夫之把侠理解为那些被仰视的豪强。也有学者引用颜师古对《汉书·季布传》的注释“侠之言挟也，以权力侠辅人也”，认为侠并不是指那些豪强，而是指那些为豪强提供武装护卫的 人。

无论是王夫之描述的养门客的豪强，还是颜师古注释中被养的人，侠都是独立于国家机器之外的一种社会力量，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一套价值规范，比如重信义、重公道、不徇私情，有很强的荣誉感。但糟糕的一点是，侠文化轻生死，侠动不动就自己抹脖子，甚至动不动杀人，所以我们也说“侠以武犯禁”。

随着汉朝以后国家机器的不断完善，豪强势力逐渐被打击，侠文化也逐渐被边缘化。“以武犯禁”的群体不再占据主流，逐渐下沉到江湖草根之中。人们只能在最底层的帮派里，找到这些“以武犯禁”的侠客，那么此时，侠也不再有原始的意义了。

●《看天下》：在金庸的作品里，有些正派大侠热衷于钩心斗角、争名夺利，反而邪派义气千秋，你如何看待金庸的正邪之辩？

●蔡栋：我觉得这是金庸对传统武侠小说写作的突破。因为更早的武侠小说往往是套路化的，作品中带着一种刻板印象，魔教的人一定是坏的，名门正派的人一定是好的。金庸的突破在于，“好人”未必是好人，“坏人”也未必是坏人，所以我们才看到他笔下名门正派的“君子剑”岳不群，其实是一个伪君子；人人都要尊称一声“甘霖惠七省”的汤大侠，其实是一个衣冠禽兽。

正邪之辩也是金庸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最初，“正”源于人的善良本性，是人之为人的美好品质，有点像西方中世纪的骑士精神。而“邪”则与之相反，指向的是害人、滥杀无辜、不讲武德等道德缺陷。正邪的区分最初是基于对善良本性的守护，符合人们的道德直觉。后来，正邪区分这件事情本身成了目的，消灭所谓的邪魔外道成了名门正派的最高目的，名门正派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就像在《笑傲江湖》里，刘正风的家人都是老弱妇孺，但只要跟魔教沾一点边，名门正派的人就觉得他们都是可以杀的。守卫善良天性，守卫作为好人的价值，这个东西被遗忘了。这个时候，正邪之分成为一个很抽象的立场，丧失了具体的道德内容。这也是金庸对正邪的理解非常深刻的一个地 方。

●《看天下》：金庸笔下的郭靖被称为“侠之大者”，他的性格似乎并不机敏，甚至有些笨拙，为什么金庸会选择他作为大侠的代表？

●蔡栋：首先，一个人要成为“侠之大者”，并不是一时冲动就行，而是需要持之以恒的坚守。郭靖镇守襄阳城，可以说是镇守了大半辈子，只有这样看似笨拙，但其实很厚重又非常执着的人物，才能承担起这种沉重而漫长的责任。

其次，塑造这样笨拙的形象，也跟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理解有关系。在传统文化中，过于聪明有时反而会成为一个人升华自我的障碍。比如在《侠客行》中，一些人物身上所呈现的一种类似“知见障”的东西，已有的学识和见识阻碍了他们对“大道至简”的武学真谛的认知。这里借鉴了传统文化、禅宗中的理解。而那些看似笨拙、天性淳朴的人物，不会自作聪明，不会有那么多偏见，反而能更上一层楼。

●《看天下》：金庸作品里表达的侠客精神有什么现实意义？

●蔡栋：在金庸成熟时期的作品《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里，他所写的侠客精神不再是简单地区分敌我，非黑即白，他更多地写出了大侠也具有自我怀疑精神。我觉得这种自我怀疑的精神恰恰是一些人理解侠文化时没有理解到的地方。大家可能认为侠文化就是正义打败邪恶，拔剑就干，侠就代表正确。而金庸恰恰告诉我们，真正了不起的侠客，往往是优柔寡断的，优柔寡断其实就是反复自我质疑，认为自己是“可错的”，这是一种更强的包容，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