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山行吟

刘晓钟

禾山行吟：云阶叩天阙，雾岚映古今

　　春雨如酥，天地初醒。正月下旬的永新，青瓦上还凝着年节的余韵，山川原野却涌着春天的气息。与三五友人相约登禾山。山脚仰首，1391米的主峰隐在雾霭中，恍若仙人垂下的玉簪，新砌的石阶如白龙盘桓而上，引得众人摩拳擦掌——殊不知这场“风雨苦旅”，却让春节假日娇惯的腿脚领略了一场“云端马拉松”。

云阶万转：山道上的狼狈与禅机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的诗境此刻成了最贴切的写照。石阶被雨水浸得油亮，每一步都似与青苔谈判，稍不留神便要表演“醉舞探戈”。竹杖点地声与老牛喘息声交织成曲，松针上的水珠趁机钻进脖颈，冷得人一激灵。

　　转过翠竹林，忽见断崖处斜生一株野梅，虬枝缀满红花，如苦行僧挥洒的墨迹，顿时想起无殷禅师“禾山解打鼓”的公案，我此时却是鼓声未至，膝盖倒是先敲起了退堂鼓。

　　“三相台”边的灌木丛里，五味子红得嚣张，乌杨子黑得放荡，友人戏称是“山神的糖衣炮弹”。摘一颗入口，酸甜炸裂，恍惚听见寄读禾山书院（甘露寺）的唐宋少年在课后闲暇时的嬉闹。姚崇摘果充饥时，可曾想到日后会成为搅动朝堂的宰相？牛僧孺攀岩越顶时，是否预料自己将执掌天下权柄？千年风过，石隙间“龙溪”二字，筋骨峥嵘的影迹若隐若现，倏忽间没入草丛，凡眼难寻，颜真卿的笔锋如刀，劈开岁月苔痕，教人油然想起盛唐气象。

　　忽闻野栗子噼啪坠地，惊起松鼠叼果疾走。北宋宰相刘沆在禾山苦读时，怕也常与这些小家伙斗智斗勇？想那弱冠少年，白天拾栗充饥，夜晚挑灯夜读，栗壳噼啪，书页沙沙，竟在千年后与我们踩碎枯枝的脆响叠成回音。少年掷卷，竟不知笔下铁税之策，千年后仍灼烤着乡村振兴的田垄。

绝顶长歌：巨石与时空的古今对谈

　　四小时的“凌波微步”终抵山巅。雾气倏散，天光乍破，但见奇石阵列。“苍鹰岩”羽翼贲张。“望月石”竖起兔耳向天际张望，让人疑心月宫捣药的玉兔背着嫦娥私自下凡。更妙的是“仙人弈棋台”，棋盘沟壑纵横，仿佛还留着吕洞宾与陈抟老祖未分胜负的残局。

　 倚天湖草甸如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残卷铺展——云影是游走的钤印，黄牛是滴落的墨点。五老峰巨石垂钓云海，让人想起无殷禅师与南唐皇帝的机锋：

“陛下见老衲是石是佛？”

“朕见石中有众生。”

“善哉！佛看陛下亦是石中佛。”

于是皇帝赐封无殷为“澄源禅师”。这段对话与徐霞客“欲买此山终老，却恐山灵见怪”的喟叹，皆被山风编入松针簌簌的密码脚本。

　　东望甘露寺，瓦脊烟气中似有钟磬回响。昔年这里与东林寺、净居寺鼎足而立，香火之盛可比“江南佛国”。澄源和尚静立于千年古松下说禅。一僧问：“禅师，请问什麽是开悟？”禅师答：“会打鼓。”“那打鼓与悟道有什麽关联呢？”“会打鼓。”“如何让一个开悟的人证得菩提呢？”“会打鼓！”参禅如打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谛在鼓声之中又在鼓声之外。僧众或合什默悟，或拈花微笑，想必俱在这幽静山岚间参透了“三打鼓”的机锋——一击破妄念，二击碎执迷，三击见真如。而今梵音寂灭，唯有山风裹着松涛，将禅意写入云卷云舒。

雾漫山野：时空褶皱里的文明光焰

　　暮色渐合，雨丝如星，寒风侵骨，我们蜷在玉兔岩下啃冷馒头。却见白雾如练，弥漫山野，漫过巉岩树顶，漫过青峰古道，漫过唐砖宋瓦，雾卷云舒之间，仿佛瞥见姚崇青衫磊落，刘沆仰天长啸，不远处，徐霞客拄杖四顾。

　　突然有手机震动闪烁，现代科技不合时宜地闯入古境——原来是友人用星图APP辨识星座。猎户座的箭簇正对东方。忽生奇想，给李白发条信息：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改作“危崖高千仞，微信传星河”，太白兄意下如何？不知谪仙人是怒摔酒壶，还是笑赞“5G通天阙，吾意正如此”！

归途絮语：旧酿新醅中的苦涩与甘甜

　　暮色岚光中踏上归途，腿重逾铁似韩愈蓝关失马，心却骑鹤如东坡赤壁临江。儒生苦读，僧众苦修，农人苦作，我等苦爬，不经一番肉身之苦，何来收获后的身心愉悦！

　　山脚茶园新绿萌动，采茶女的吴侬软语随风飘荡。路边有农人正用抖音直播卖野栗、野茶。心生感慨，千年风雨剥蚀的岂止是青石？姚崇的烛泪、刘沆的栗壳、颜真卿的墨痕，都在直播间化作0与1的流量。忽然对无殷禅师的话有了明悟：石中有佛，佛中有爬山与刷屏的众生。

　　无意间看到石壁上今人涂鸦的打油诗：“唐宋风骨化云烟，我辈登临续新篇。莫愁前路无知己，抖音直播见真颜！”不禁哑然失笑。颜体悬刃劈开的是顽石，现代镜头切割的却是流光——或许唯有对美的赤诚，能穿透一切介质。脑海闪现岳麓书院门楣上的联句——“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或许，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焚香膜拜，而是让书声融入采茶曲，教禅机邂逅短视频，使历史的沉香木在现代炉火中涅槃新生。

　　归家翻检《永新志》，见明代县令题诗：“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莞儿一笑。这位大人定是乘轿上山的！若他经历过石阶滑跤、野莓刺手、寒风啃馍的窘迫，怕是要改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然则登山之趣，不正在这狼狈与超然、古意与今朝的撕扯交融间？人间至味，也恰在青衫汗透时忽逢野栗炸裂，牛铃摇碎时空处乍闻古贤长啸。禾山似茶，初尝苦涩，回甘却在千百年文明经络中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