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苍儿沟》

玉雪

　　春雪总是来得腼腆。灰青的云絮刚给山尖绣上银边，那些柳絮似的雪粒便簌簌地落下来，把通往苍儿沟的土路洇成浅灰。我的布鞋踩在雪末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和山神对答的秘语。

村口的白杨树褪去最后一片枯叶，枝桠间悬着冰晶缀成的璎珞。顺着溪流行走，分明听见残冰在石缝间裂开的清响。这寒泉是冻不死的，它总在雪被下汩汩涌动，将冰碴子磨成玉屑，把春信写在每一道涟漪里。溪畔的芦草顶着雪冠垂首，穗子拂过水面时，便摇碎了满溪的碎银子。

半坡的窑洞像一排褐色补丁，歪歪斜斜地缀在雪坡上。纸窗棂透出的油灯光，在暮色里洇成暖黄的晕。谁家窑檐垂下的冰溜子，倒映着窗内晃动的剪影，恍若凝固在时光里的陶罐冰裂纹。雪地上忽然窜过两只灰兔，在窑院前的柴垛旁留下梅花状的爪痕，转瞬又被新雪填平。

暮色漫上来时，远处传来铁勺碰击陶瓮的钝响，炊烟从某孔窑顶钻出来，在雪幕中扭成青灰色的绸带。这让我想起母亲晒被褥的日子，她总要把荞麦枕头拍打出蓬松的云朵，而那时的窑院上空，也飘着这样柔软的烟缕。

雪水正悄悄渗进冻土，我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细密的碎裂声。苍儿沟的春雪终究是留不住的，它们会化成山涧的眼泪，渗入沟底的苜蓿根，在某个月夜爬上杏树的枝桠。而此刻满坡的雪光，多像童年时母亲拆洗的棉絮，蓬松地覆盖着所有欲说还休的往事。

忽有山风掠过沟壑，卷起细雪扑在脸上，凉意里竟裹着丝缕温润——那是地气在雪被下苏醒的鼻息。我紧了紧围巾，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溪水声渐渐合拍，恍若踩着某支古老的山西民谣的韵脚。

苍儿沟的雪夜里，所有的离别都化作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