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逆”的舅舅（小说）

ZY

　　 一

酷夏时分，舅舅忽来造访。

舅舅已然年逾古稀，正与小他二十岁的女子打得火热，遭到儿女反对，舅舅便以未婚同居之举以示抗议，致家庭关系颇为紧张。

见我妻子忙碌，舅舅忙予以制止。

我对舅舅说有领导家访。舅舅惊愕不已，说，家访？这般酷热之日？

我解释道，新书记上任，周三夜访，倾听民声，欲解民忧。

舅舅点燃烟，脸瞬间拉得仿若马脸，说，领导家访乃工作之事，你们却这般兴师动众，实乃助长不正之风。现今之干部，皆被宠坏了。县委亦有问题，如此炎热之日仍要求家访，为政绩全然不顾百姓感受，实难容忍！如今通信这般发达，何必非要人来？这分明是形式主义！ 舅舅曾为干部，一直担任文书工作，最终在民政局负责丧葬事宜。他向来谨小慎微，对政治极为敏感。

毛主席逝世之时，人们观看追悼会录像。见江青穿一袭黑袍，有人说江青要做武则天。舅舅告发，那人险些坐牢，舅舅却在粉碎“四人帮”后被请进学习班。

舅舅说，六三，你出生那年，我去往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时搞四清，言有三分之一基层干部已然变质，必须进行清理。我们之法是，队长犯错，支书相助，贫下中农忆苦，揪出老地主。现今之干部亦已变质，群众却供着他们，甚是危险！

舅舅从四清讲到十年浩劫，又至改革开放，义愤填膺，讲到干部作风问题与腐败问题时，更是恨不得自身化作包青天，将腐败分子一个个揪出。

门铃骤响。舅舅跳起，嘟囔着，不见，我不见！他疾步跑向房间，然为时已晚，我老婆已然把门打开，他们进屋了。

舅舅转过身，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将自己的红双喜塞进衣兜，又从另一口袋掏出大中华，迎上前去，说，三位领导，这般大热天来家访，我们甚是荣幸，快请坐，请抽烟，请喝茶，请吃水果。舅舅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令人猝不及防。

三位领导来家访，乃时代的进步，亦是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体现……舅舅继续说着，他在那三个三四十岁之年轻人面前，谦卑得令他们都怪不好意思的，他们连连道，大伯，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他们想打断舅舅，切入正题，早些完成任务。

一听，舅舅不再谦卑，讲话开始有分寸，毕竟他当过多年文书，但滔滔不绝，话语仿若一把豌豆撒落地上：三位领导，我亦曾当过干部，搞过四清。那时的主要任务乃是抓敌人，越多越好。然而，我去的那生产大队，农民连饭都吃不饱，何来敌人？现今家家住楼房，出门开汽车，餐餐有鸡鸭鱼肉，按那时候之标准，皆是敌人。各位，请抽烟，请喝茶，请吃水果，莫客气。说句实话，你们对上级而言是群众，上级又是他们上级的群众，故而要摆正位置，廉洁奉公。我是过来人，何事未曾见过？那时历经三年严重困难，死了那般多人，总得有个说法，要有人负责，于是从基层查起，一级一级往上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前几年腐败那般严重，亦总得有个说法，故而抓出了那般多腐败分子……

舅舅夸夸其谈，访客们全然插不上嘴。

大伯，我们此次来，是想听你们对政府工作的意见，还有生活中的困难。年纪大些的访客插话，许是组长，显得烦躁，频频看表。

舅舅说，意见？现今日子这般好，我一个退休的，每月六千多，看病有医保，何来意见！他全然未将我当回事，不知我尚有问题要反映，诸如小区停车、办事、工程招投标、医疗与教育……

组长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还有几家要去，打扰你们了，有问题用书面形式向社区干部反映，会上报给我们。说完起身，另两位亦起身。

咋这般快就走？我还未说完。舅舅急了，拉住组长的手。

大伯，您早些休息，不好意思。组长拍拍舅舅的肩膀，转身走向大门，另两位尾随着。

那我送送你们。舅舅说。我一把拉住他，说，您年纪大了，我送。

送走他们后我回屋，见舅舅双手叉腰，杵在客厅中央，脸拉得老长，嘴里骂骂咧咧，什么干部，简直就是官老爷，没让我说完就走，一点都不尊重老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都不懂，岂能把天下运于掌！还走群众路线，我看走的是老爷路线。

舅舅，你也真是的，一个人把话都说了，我还有意见呢。我板起脸说。

舅舅说，你提意见？使不得，使不得呀，你今日给他们提了意见，明日他们就给你穿小鞋，舅舅我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就说四清那时，农民和农村干部那般苦，还要我从中挖出敌人，我不忍心，下不了手，向上级汇报时，提了意见，想不到引火烧身，上级说我阶级斗争立场不坚定，政治敏锐性太差，差一点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舅舅热情高涨，正说得带劲，手机骤响。

二

舅舅瞧了眼手机，便自那虚幻中回神，说，你张阿姨唤我过去，她在如家快捷酒店等着呢。我此番找你，实则是为了我与她之事。

张阿姨？哪个张阿姨？我问道。

我女友，亦是老友，乃你干表弟之母。舅舅说道。

我惊得叫出声来，实难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啥？舅舅，你再讲一遍。

犹记我初参加工作那年，舅舅险些因那生活作风之事而断送政治生涯，亏得他政治觉悟颇高，立场坚定。舅舅曾做媒撮合了一桩婚事，本以为万事皆安，只待喝那满月酒。岂料那新郎有性功能障碍，新娘便要舅舅负责到底。舅舅那时四十多岁，是个“高富帅”，与高仓健可有一比。朋友戏谑他要“好事做到底”，他却动了真情，带着新郎求医问药，还亲自配壮阳酒。

功夫不负有心人，新娘终是诞下一子，认舅舅作干爹。那干表弟愈长愈似舅舅，令人不免浮想联翩。

这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忙追问：舅舅，到底咋回事？

舅舅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事儿啊，得从好些年前说起。那时你干表弟刚出生不久，他爹就病了，家里里里外外全靠你张阿姨一人操持。我看着心疼，就时常过去帮衬着。一来二去的，我们之间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但那时你舅妈还在，我只能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后来你舅妈走了，我和张阿姨的来往就多了起来。孩子们不理解，觉得我对不起他们的妈，可我和张阿姨之间是真心的。

我盯着他，为他晚年不得如意而心生悲哀，说，舅舅，你要我做何事，尽管讲，外甥愿为你赴汤蹈火。舅舅说，我没几年好活了，只求你劝表兄成全我与张阿姨成婚，我可净身出户。说完，边起身离。

我追上舅舅，陪他往酒店去，也顺便见见他的女友——我的后舅妈。至如家酒店，舅舅和张阿姨进入房间后，张阿姨发现房间的角落有积尘，卫生间也不够干净。张阿姨皱起眉头与服务员理论，希望能更换房间或者安排彻底清洁。舅舅在一旁劝说道，只过一晚，将就一下吧。张阿姨白了他一眼，说道，这怎么能行。

张阿姨身高一米五几，着白底黑点连衣裙，蹬漆皮凉鞋，脚踝白皙，头发焗过油，站在舅舅身旁仿若一高中生，与他那一头白发形成鲜明对照。

舅舅身高一米八，肩宽腰圆，浓眉大眼，眉宇间有个川字。他的头发左右高起，中间下陷，恰似个凹字。舅舅曾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至也。故而，他的发型数十载未变。外公在世时，皆是他给舅舅剃头。外公是剃头匠，欲将手艺传予舅舅。舅舅在剃头手艺上未让外公失望，却未以此为生。外公去世后，舅舅首次去理发店，理发师对他那凹字发型束手无策。舅舅便寻了个长发学徒，亲自上阵教理发师，而后让理发师给他理发。自此，这位理发师便成了舅舅的御用理发师，专门修剪他头上那凹字。

舅舅把我拽出房间。他满头大汗，恰似山泉般从那凹字的深处流淌到前额上。

舅舅说，六三，我和你张阿姨之事，必须得开个家庭会议解决。我看咱家之问题就是没开会。中国啥事儿都是在会议里解决的呀，代表大会、委员大会、生活会、碰头会、批斗会、审判会、总结会、研讨会、论证会、座谈会、务虚会、宣誓会、电视电话会……大家面对面锣对锣，把问题摊开来，提出意见，经过讨论，各抒己见，少数服从多数，最后形成统一意见，提出会议纪要，发公报，大家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写下来，谁也不能反悔呀。会议是我国行政管理之灵魂，可惜没有提到家庭事务上。我和你张阿姨之事，得打破常规，开个会来解决！

舅舅说得这般确凿，让我如梦初醒，说，舅舅高见呐，您打算这会议啥时候开？

舅舅说，我和你张阿姨去游西湖，大概三天后回来，到家就开。六三，会议通知你来发，不用书面，发短信或者微信就行。

三

一周后，家庭会议于舅舅家举行，参会的有舅舅、表哥、表姐和表妹，列席的则有表嫂、表姐夫和表妹夫。会议由我主持，可舅舅首先发言。

舅舅道，你们娘离世后，从法律而言，我就拥有恋爱与婚姻自由，而你们仅有抚养我的义务。我本无需征求你们意见，可为了家庭和睦，彰显民主，才召开此次会议，还请你们表兄来做见证人。

表哥道，我们并非反对你恋爱，只是你对不起我妈，姓张的老公一死，你就去她家，那时我妈还在世呢。

舅舅说，我咋就对不起你娘了？姓张的老公死后，我确实去过她家，可那时你娘都没说啥，她儿子还是我干儿子呢，我去帮帮忙，不行么。

表姐插嘴道，爹，你还好意思提你干儿子，你忘了他咋来的了？当初邻居们都咋说的！表姐向来是个炮筒子，心里藏不住事。

舅舅的眉毛闪了闪，如两道利剑般。他发怒了，一场暴风雨将至。

舅舅怒道，我咋就生出你们这群畜生？我可是党员，国家干部，你们怎能听信那些流言蜚语，而不相信我这个老爹。

表妹说，爹，这话不能这么说。党员、国家干部又怎样？落马的几乎都是党员干部。

投票结果出乎我意料，三人竟都写了张阿姨的名字，并在上面打了叉。

舅舅气得头上冒烟，双眉像拧紧的麻花，起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察觉不对，这是他的家，又回到客厅，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后来我才知晓，他们仨是策划好的。若投反对票，会背上不孝之名，授人以柄；若投赞成票，舅舅肯定会与张阿姨结婚，他们心有不甘。如今的投票结果，既显示出孝心可嘉，又能控制舅舅再婚。他们知道舅舅非张阿姨不娶。

我问表哥反对的原因，表哥说张阿姨人不错，只是他俩早就在一起了，你舅舅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你舅妈也知道，只是没办法。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会对不起你舅妈。

舅妈身体素来欠佳，生下表妹后不久就得了乳腺癌，切除双乳后常年卧病在床。她觉得舅舅和张阿姨的事和她有关，为了家庭完整，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舅舅身为老文牍，自是晓得事的轻重。他深知若擅自成婚，死后怕是无人给他上坟，会遭阎王讥笑。

于是，他们未婚而居。张阿姨将舅舅视作老伴，于生活上对舅舅管束甚严，尤在饮食方面。

舅舅是“三高”之人，对烟酒甚是喜爱。家人不许他饮酒，他便把酒混入牛奶饮之，还佯装用吸管吸。可他不知牛奶中蛋白质含量颇高，遇乙醇便会凝固，故而吸管常堵塞，他每吸时脸皆涨得通红，血压亦随之升高。

舅舅饮牛奶前，张阿姨定会亲自尝一口或闻一闻，以防舅舅耍滑头。

酒虽被控制住了，可舅舅又有了别的瘾头。因血糖高，舅舅常觉口渴，却不喜饮水，而钟情于可乐，恰似个孩童。可乐含糖量甚高，于健康人亦不可多饮，更莫说舅舅了。不论服何药，血糖总难降下，唯能打针。为此，张阿姨专门去医院学了一星期用药与打针，归来后便成了舅舅的贴身护士。

舅舅宛如一个老顽童，时常偷偷饮可乐。有一年正月，我去探望舅舅，恰见他偷饮可乐被张阿姨发觉，两人遂大吵一架。我从未见一女子如此恼怒，张阿姨将十几瓶可乐皆打开，倒入脸盆，端至舅舅下巴处，气恼道，你喝，你喝，你不是爱喝吗？我喂你！她全身重量皆压于脚趾，双腿颤抖不停。

舅舅舞动双臂，仰头，面对这倔强小女人，只得点头认错。

张阿姨放下脚，端着脸盆，奔入卫生间。只听“轰”一声，可乐被冲走了，张阿姨心中亦满是苦楚。

舅舅与张阿姨为了避人耳目，常年出游，一年仅归一两月。舅舅还学会了用微信，常在朋友圈发他与张阿姨合影秀恩爱。他还将我拉进“天下老人是一家”群，群中有诸多老年知识分子，我偶尔瞧瞧，发觉他们皆有生存之焦虑，要为柴米油盐与子女操心，丧偶老人想再寻个伴儿实非易事。相较而言，舅舅已然甚是幸福了。

四

好景不长，舅舅八十二岁时，糖尿病并发症猛地发作，血压持续飙高，双脚肿胀，双腿麻木，浑身泛红，肾功能亦出了问题。在绍兴第一人民医院住了半月，病情毫无起色，便转去了上海长征医院。专家会诊后讲，舅舅腿上大动脉堵塞，必须即刻截肢，不然大腿也保不住，还会有性命之忧。

一听到要截肢，表哥他们如遭五雷轰顶。舅舅这般年纪，还要承受截肢之痛，死无全尸！家人决然反对，舅舅自己亦反对。

张阿姨很沉稳，让我的干表弟拿着红包去找主任医生，询问舅舅身体状况以及截肢与保守疗法的利弊。干表弟转告张阿姨后，她未发一言，拿起手机给舅舅致电：截肢，截肢后一切有我！

光明与黑暗仅差那点火光，张阿姨要亲手点亮重见光明的火种。

张阿姨的这一句话，令舅舅老泪纵横。舅舅转变观念，铁心决定截肢。

舅舅对表兄他们说：“一切由我自己负责，手术同意书上的字，我自己签！”

最终，舅舅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时，舅舅的八个妹妹都遣了人到医院，而张阿姨虽不在医院，却在老家的土地庙里，点了红蜡烛与高香，跪着祈祷。当干表弟打电话告知她手术成功时，张阿姨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淌出。

舅舅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拒绝了所有护工，非要张阿姨来照料。

我表兄他们不知是想通了，还是别有企图，接纳了张阿姨，让她陪舅舅。

张阿姨得知消息后，即刻奔赴上海。她在医院附近的社区招待所住下，我干表弟让她住宾馆，她坚决不许，说：“你干爹吃惯了我做的饭和菜，宾馆不能做饭烧菜，招待所能。”张阿姨要亲手给舅舅做饭。

张阿姨在上海无亲无故，既要买菜做饭，又要往医院去照拂舅舅，还得跑去别的医院做化验，极为辛劳。我去医院探望舅舅时，他已在普通病房。舅舅的性子因着双腿被截而变得暴躁起来，可瞧见我还是挺高兴，“六三，幸亏截肢了，不然我早死啦。”

张阿姨拿着药与吸汗布匆匆赶来，见到我，说：“六三外甥，你来了。”接着便给舅舅翻身。我帮忙时，察觉舅舅身体滚烫，问张阿姨咋回事。她说：“这几日你舅舅一直发热，医生用遍所有抗生素都没用，只能靠物理降温，在肛门里塞‘消炎痛栓’。”言罢，她将吸汗布摊开，拉下舅舅的裤子，把“消炎痛栓”塞进舅舅的肛门，手上沾了些大便。

出汗后，舅舅状况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不少。舅舅提出要我给他与张阿姨拍个合照。张阿姨瞅瞅我，又瞅瞅舅舅，脸微微泛红，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梳子，跪在床上，给舅舅梳头。梳完后，她又捋捋自己头发，整整衣裳，坐在舅舅身旁。张阿姨瘦了许多，头发也没染，满头皆白，变成个老太太模样。舅舅身上仅余大腿，厚厚的绷带缠着，下身似一个大大的倒写的凹字，与头上那凹字遥遥相对。

窗外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两个淡淡的影子。我拿起手机，调好角度，按下快门。舅舅咧开嘴笑了，张阿姨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

拍完照，我辞别舅舅。刚出门，张阿姨就跑出来，揪住我说：“六三外甥，你舅舅的脾气愈发不好，照顾稍有不慎，就发脾气，有时还动手，好像我前世欠他的，你多在微信里与他聊聊。”我心想，你就是前世欠他的，但嘴上却说：“张阿姨，你放心，我会的。”

或许是张阿姨举动让上帝动容，舅舅身体恢复奇快，医生皆言乃奇迹。两月后，舅舅出院归家。张阿姨始终伴随舅舅，近乎形影不离，直至六年后，舅舅逝去。

当舅舅遗体安于灵堂中央，整个小区皆被悲戚氛围笼罩。直系与旁系亲属纷纷赶来，多达二百余众，致小区广场一片白茫茫，花圈无处放，只得重叠。停车场亦被参加丧礼之人的车辆停满。

舅舅家前，孝棚高耸，挽幛高悬，花筒、蜡扦、闷灯、银锭与被子不计其数。灵堂上方悬舅舅遗像，下书一大“奠”字，左右两边挽联高挂，墙上祭幛满挂。舅舅静静躺于灵堂中央，嘴衔红纸，面容如昔。

依舅舅遗嘱，其头上凹字发型保留。他双眉似波浪，中间川字已无。但出了极为诡异的一幕，他的双眼一直睁着。任我表哥他们，还有我妈以及我那七个姨妈怎样地呼天抢地、悲声哭号，舅舅的眼睛却始终睁着，仿若还有什么人没见着一般。

舅公提出，让道士先生加一场法事。道士使出浑身解数，敲打乐器，念读“路引”，挥舞“引魂幡”，由我表哥执“引魂幡”，绕舅舅灵床，边拜边走。

然而法事毕，舅舅眼睁得更大，唇上红纸亦掉落。此时狂风大作，孝棚哗哗作响，灵堂白色帏幔随风飘飞，烛火摇曳不定。

狂风中，张阿姨忽现。她低头弯腰，推着舅舅轮椅，至舅舅灵床前。众人惊见，轮椅上并排放着舅舅被截断的两条小腿！小腿完好，仅颜色有变，似在福尔马林中浸泡过。小腿根部装一喇叭状铜质套筒。

张阿姨出现令在场众人皆感十分意外，其脸上满是疲惫与悲伤。她缓缓掀起轮椅上白布，轻轻抚摸舅舅脸庞，泪水不住流淌。

众人惊恐万状，难以置信看此幕。张阿姨转身，对舅舅遗体深鞠三躬，而后揭开舅舅身上白布。

众人见舅舅残缺身体，哭声又起。哭声与风声交织，令人觉得阴森森。张阿姨转身，弯腰抱起一小腿，踮起脚尖，瘦小身体倚靠灵床，专心致志将小腿接到舅舅大腿上。

奇迹发生。舅舅一只眼睛缓缓合拢。张阿姨又转身，将轮椅推至另一边，抱起另一小腿，接到另一大腿上，检查拼接缝隙，盖白布，再对遗体鞠三躬。

舅舅另一只眼睛亦缓缓合拢。舅舅安然闭上双眼。此时风忽止。张阿姨直起身子，望舅舅遗容，眼中泪光闪动。她轻轻抚摸舅舅脸庞，似在与他告别。

然后，她弯腰，推着轮椅，缓缓走出灵堂，走出小区，消失于黑暗夜色中，如同一滴雨水落入大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