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温情

吴弘

一场车祸，让诗羽的下半身终身落下了残疾。腰部以下，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他的妻子颖儿得知这一消息后，在闺蜜怀里失声痛哭。他才40岁不到，而她也才刚满36岁。他们的女儿刚读初中。她告诉闺蜜，她的伤痛欲绝，都是为了诗羽，她不知道诗羽是否能抗过这样巨大的打击。 诗羽坐在轮椅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就这么几星期，诗羽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她亲自下厨，做了他最喜欢的葱烤大排和酸辣汤，他依旧没动筷，也没看那些菜一眼。他甚至都没看颖儿，双眼很漠然看着窗外。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所有来看望诗羽的亲朋好友，都被颖儿挡在了屋外。她不希望这些好心的人是来对诗羽表示同情的，同情只会让诗羽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在自己的伤残上。她也毫不留情拒绝了闺蜜让她做好改嫁的心理准备。看到颖儿那么坚决要用自己的余生去陪伴诗羽，闺蜜也只能将泪咽进肚里。 “如果你不吃不喝，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不吃不喝的，你说过，我们会同甘苦共患难。如果你不想活了，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一起去的。你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诗羽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她将来也会恋爱，也会嫁人，也会有个小宝宝。没关系，在任何地方，我们都能一起祝福她。”泪水从他混浊的双眼，慢慢留下。他的视线，终于回到了餐桌上。 颖儿叫来自己的弟弟，一起帮忙将诗羽抬上了汽车。弟弟开车，驶向很远的地方。自从车祸后，诗羽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即便在车内，他也没问一下现在要去什么地方。他的眼神混浊依旧。 汽车开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了。诗羽被抬上了轮椅。颖儿让弟弟等在原处，她推着轮椅，开始走在一条小路上。 笔直的小路，两边是参天大树。 “学长，还记得这是哪吗？”颖儿附在诗羽耳边亲亲问。诗羽抬了抬眼，视线在扫视着眼前的景，眼神似乎清澈了一些。他并不是因为这些景色有些似曾相识，而是因为颖儿刚才叫他“学长”。这声称呼，触动了他冰冷心底的某个角落。 “学长，这就是我俩相识的校园呀，这里就是我们的母校，也是你工作过的地方。那么多年过去了，原先的小树，都长那么高了。”“学长”，那时，她就是这样叫他的。他读大四，她才读大一。他是校草，她是校花。他俩是学校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 他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光。“那时，我一直想着法子来接近你，让你教我素描，让你给我画像。你在打篮球的时候，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你的每一场球我都没落下，我的嗓子都喊哑了，你这臭美的学长，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颖儿像是在告诉他一些往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回忆。“那时，都是我在主动追求你，你这木讷而又自大的臭学长，这太不公平了。”说着，颖儿双手搂住诗羽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说：“过去的都不算数，我要你重新来追求我，一个女孩，不能没有被别人追求过的体验，坏学长，你要好好补偿我。”诗羽有些动容，一只手，轻轻搭在颖儿的手背上。 颖儿推着轮椅，来到一片银杏树边。“学长，还记得这里吗？”诗羽当然记得银杏树，这里有一颗银杏树，就是他俩亲手种下的。那时，还是小树苗。现在，已经一片金黄。“就是这颗！”颖儿将轮椅推到一颗银杏树旁，指着那颗银杏树。 诗羽记得这颗银杏树，那是在他过生日的那天，学校正好举办植树节，颖儿和他一起种下了一颗银杏树苗。他还记得颖儿当时的话：“学长，它会见证我俩的共同成长，见证我俩携手相伴永不分离。”那时，她已经追到了他，也确认了恋爱关系。而那句同甘共苦的誓言，也是他在那时许下的。 他伸出手，去触摸那些金黄色的银杏叶。她蹲下，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目不转睛看着他。“学长，这是你向女生表白最好的机会了，快说些让我心动的话呀。”他没吱声，而是摘下一片银杏叶，插在她的发夹上。她笑了，羞答答的笑，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这是他一直以来所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情。她飞速亲了一下他的脸，她的脸先自红了。 轮椅车继续前行。一些景，一些物，一些事，慢慢在他脑海重现。这是他经常写生的地方，而她会一直默默坐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可是……他锤了锤自己的腿，他仿佛锤在什么物件上。这双腿，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了，尽管它们还连在他的身体上。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混浊起来。 她将轮椅推到一张椅子边，她坐下，让他坐在轮椅上面对着她。他看着她发夹上的银杏树叶。“我们常在这片小树林里约会，我们的第一次接吻，也是在这里。”她的双手，将他的双手紧紧揽住。他想起了他的初吻，那也是她的初吻。他们还不太会接吻，只是嘴唇对着嘴唇，有时牙齿还会碰到牙齿。但是在那一刻，他醉了，无限的爱意涌上了心头。她让他发誓，永远不能离开她。他说了那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誓言。 “那时，你胆子很小，一边亲我，一边还要观察周围会不会有人。你不敢摸我，只是越来越紧抱住我，让人家差点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在她的手里微微动了一下。那时的青春萌动是很压抑的，尽管有一万个爱欲在心头涌动，也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是拥抱，抱得更紧。只是亲吻，唇齿间的贴合。这就足够令人陶醉了，那种痒痒的感觉，才更令人心醉神迷。 “后来，你这坏学长就开始欺负我了，手也越来越不老实了。”颖儿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胸部。他想起了他第一次隔着衣服触摸她的胸部。他像做了坏事的贼，一边抚摸，一边去观察她的表情。她闭着眼睛，用她的手按住他的手，让他更用力去抚摸她。 “就这样摸了我一个多月，你也没敢探进我怀里，去感受一下它们真正的样子，你这坏蛋。其实，那时我好希望你的胆子能大一些，可是，我哪说的出口。”他的手，按住了她在他胸部的手。这时两人的手，正好在他心跳的位置。她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后来，你毕业了，留校做了美术老师，而我，也选修了美术课，傻傻的学长，变成了我的老师，可我还是叫你学长。” 他成为她的老师，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对金童玉女的恋情，但他再也不敢在小树林与她约会了。小树林的师生恋，被人看见总不太好。于是，他的单人宿舍，就成为他俩甜蜜的幽会小巢。 她抽出被他按在胸前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他唇边，让他的唇湿润了她的食指。她的食指，上下拨动着他的上下唇，然后手指又慢慢钻进了他的嘴巴。他不由自主吮吸着她的手指，还用舌尖舔了一下。“在宿舍里，你的胆子大多了，你敢探进我怀里抚摸我了。”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光泽，脸也开始变得晕红。“你说过，在我们结婚前，你不能和我做那种事，那种事，只能在新婚之夜。”边说，她的手指更深塞进他的嘴巴，去感受他舌尖的舔复。“知道吗，婚前，是我最最留恋的一段时光，没有财米油盐，没有锅碗瓢盆，只有怦然心动，只有对爱欲的渴望，只有你的魔手指，将我一次又一次带入那种醉美的仙境。”他的另一只手，开始触摸她的脸。他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出久违的爱意。“现在，我会一直拥有那份醉美的感觉了，你会永远给我这样的感觉，对吗？”他含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头。“那时，你不会用男人的下半身去思维，现在，你更不需要去那样思维了。你一定要知道，我最爱的就是那段时光，我从来就不会认为你和过去有什么区别，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喜欢你的魔手指，它会让我死心塌地去做你的女人。我需要你，一辈子都依恋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诗羽的状态好了许多，他也开始说话了。看着颖儿渐渐消瘦，在家里忙个不停，还要给他擦身子，给他情理大小便，还要费劲将他从轮椅上搬上搬下，他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他觉得他就是个废人，是他拖累了颖儿。那么漂亮的颖儿，不该荒废在他这样的残废手里。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颖儿，颖儿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而且现在的颖儿让他回到了校园时那样的懵懂而又炽热的初恋状态，他的心更乱了。他觉得他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什么要以爱的名义这样拖累她，真的爱她，就应该放爱一条生路。 万般痛苦中，他做出了他的决定，他要和颖儿离婚。颖儿当着他的面撕掉了那张离婚协议书。她让他好好想一下，他们当初能走到一起，有多么不容易。的确，当初颖儿的父母竭力反对他俩走到一起，因为颖儿家境非常好，而他则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颖儿甚至要和她父母断绝所有关系，也要嫁给诗羽。他们结婚时，颖儿没有得到她父母的祝福。那时他们结婚的新家，就是学校分给他的那间小单身宿舍。直到有了孩子，颖儿的父母才重新认可了这门婚事，但他们始终不认可这个女婿。他们宝贝的是自己的外孙女。 “你还记得纤默吗？”颖儿问诗羽。诗羽当然记得纤默，因为纤默，他和颖儿差点离婚。那时，他和颖儿已经结婚。纤默是他的学生。有一天，颖儿来学校找他，在他的工作室，他的门紧闭着。颖儿敲了半天门，却没半点反应。颖儿又来到他的办公室，老师们都说诗羽一定在工作室。 再次来到工作室，门已经打开了，诗羽坐在画架前。“刚才为什么不开门？”颖儿板着脸问。“我没有听见。”“撒谎，老实告诉我，刚才为什么不开门？”诗羽犹豫片刻，老实坦白了：“刚才我和一个女学生在一起，我在辅导她。”颖儿盯着诗羽的眼睛：“不方便开门？”“不是的，我是怕……”“怕什么？”“我怕引起你的误会。”“不开门就不误会了？”“颖儿，你还不了解我吗？” 颖儿的心乱极了，她一把掀开蒙在画架上的布，一幅裸体少女的素描像展现在她眼前。“这就是那个学生？”“不不不，这就是那个学生画的。我说过，我在辅导她。”“我想见她。”诗羽抬起头，颖儿接触到他的眼神，感觉好陌生。“颖儿，你要相信我。”他说得很诚恳。“我想见她。”颖儿毫不退让。诗羽长叹一口气，悠悠道：“好吧。” 颖儿如愿见到那个学生，她叫纤默，美术系大三学生。纤默给颖儿的感觉很成熟，很漂亮，而且也很聪明。颖儿夸纤默的画，并没有问别的。纤默嘴很甜，叫她师母。回到家，颖儿似乎还没解开她的心结，依旧在盘问诗羽不开门的理由。诗羽也仍然是那个理由。颖儿第一次背着诗羽流泪。 颖儿是一个情感洁癖者，她的心里容不下半点阴影。很快，学校传出了诗羽与颖儿的婚姻出现了裂痕，惋惜之余，教师们都在努力撮合小两口重归于好。为了远离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说，诗羽辞职离开了学校。 这时，诗羽的同学，也是现在留校的英语老师清野找到了颖儿。诗羽是清野的情敌，当时清野也在追颖儿，但颖儿的眼里只有诗羽。清野身边是纤默。纤默开口了：“师母，那天是我去找诗羽老师的，我想请他帮忙看一下我的作业。门被敲响时，诗羽老师起身准备开门，但一听到是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诗羽老师又坐下了。我很崇拜诗羽老师，我们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现在，学校都在传说您和诗羽老师因我的事在闹矛盾，我真的好痛苦。”说着，纤默哭了起来。清野为纤默擦去眼泪，又将纤默搂在怀里。“纤默是我的女朋友，你一定要相信诗羽，他也许太在乎你，所以才会担心你会胡思乱想，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诗羽也想起来了那段差点造成他俩分离的往事，叹了一口气。“感情有时很脆弱，当彼此间没有了信任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感情能经得起一切的考验。现在的我，很知足，也很享受你现在给我的初恋的感觉。没有半点同情，没有半点怜悯，我只是很单纯在爱着我的学长，而这些让我如痴如醉的感觉，只有你能给我。”诗羽抚摸着她的头，泪如雨下。 闺蜜还是舍不得让颖儿就这样被拴在诗羽身上，她自说自话为颖儿找来一个男人，男人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人也很本分很靠谱。一起吃饭，一起唱歌。颖儿并不知道闺蜜的用意，她以为这是闺蜜带来和大家一起玩的伴。闺蜜悄悄开好了房间，将颖儿和那个男人一起推进了客房。 这下尴尬了，如果颖儿起身就走，似乎太不给闺蜜和这个男人面子，但她也绝不会和一个除了诗羽之外的男人睡在一起。男人已经洗好澡，光着上身躺在被窝里。颖儿坐在床沿，开始给男人讲她的故事。当颖儿讲完了她的故事，男人动容了，他穿上了衣服，要送颖儿回家。颖儿微笑着拥抱了男人一下，“谢谢你的理解，你是很绅士很温柔的好男人，你一定会找到更适合你的女人。”说着，颖儿自己离开了酒店回家。 虽然诗羽没再提离婚的事，但他也始终没有振作起来。颖儿又叫来她的弟弟，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一家印刷公司门口。推着轮椅，颖儿带诗羽走进这家公司。这是一家残疾人开办的公司，里面的员工几乎都是残疾人。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双手推动着轮椅的轮子，来到诗羽面前。诗羽觉得眼前的女人有点面熟，但是想不起她是谁。女人蜷缩着，似乎脊椎已经无法伸直。女人没有腿，一条半裙瘪瘪的垂在轮椅上。“诗羽老师，我是纤默呀。”女人开口了。”诗羽大吃一惊，再仔细端详这个无腿的女人，果然是纤默。 纤默告诉他，最终她没能和清野老师走到一起。后来，一场车祸，让她伤了脊椎，也失去了双腿。她也曾经绝望过，也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的主治医生挽救了她，告诉她人的一生有许多种活法，而死亡是最没出息的一种逃避方式。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躯体是否完整，而是能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去做一些能让自己无怨无悔而且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她选择了去面对自己身体的残缺，并尝试着去从事一些她力所能及的事情。这家印刷公司就是她开办的，她请来的员工，也都是残疾人。她觉得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都很充实，她不但证明了自己并不比任何健康人差，她也帮到了许多需要帮助的人。“戴维！”她回头叫了一声。一个帅气的男人来到纤默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介绍一下，戴维是我老公，也是我的助理，他是公司唯一不拿薪水的健康人。” 这以后，诗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让她找出他所有的绘画工具。客厅里支起了画架，放上了画板，钉上了画布。当诗羽坐在轮椅上沉思的时候，一个宛如出水芙蓉般的女人，裸体坐在了他的前面。“臭学长，我是你的专属模特，如果你敢找其他模特，我就和你没完。” 本文插画均为作者所拍摄。 2025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