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重新捧起《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时,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陈忠实的两张脸:一张是典型的关中老汉形象,他皮肤黝黑,头发凌乱,脖筋突出,尤其脸上的皱纹,简直就是刻满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坡,我一直觉得只有线条粗糙而有力的版画才能刻出他这张饱经沧桑而又写满倔强的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张脸像最早出现在《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上。我手头上的这部《白鹿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版的旧书,已显微黄,翻开书的前面,就是这张作者的黑白头像,就是这个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另一张脸是我亲眼所见的作家陈忠实形象,对比那张照片里的陈忠实,仍然有散不去的黄土高坡气息,抹不掉的沧桑感,变不了的真诚与亲切,似乎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巴山雪茄那种呛人烟味儿,但总体感觉他似乎滋润了些,脸面上的沟沟壑壑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深和干硬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是陈忠实当年来访河源时给我留下的印象。此时他已经熬过了创作《白鹿原》最难熬、心血几近被掏空的时期,这部小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就像妇女产后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精气神为之一振。他没有回家里跟随妻子养鸡,而是在《白鹿原》光芒的照耀下,从这里走到了西安,走向了全国乃至世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先生居然来到了粤东北的河源市,这个他可能从不知晓,也从未想过要来的地方。我们之前也不敢想象有机会在自己的城市与他相见相聚。这一切都是陈忠实先生和我们的缘分。尽管先生已经作古,但我总感觉到,只要他的《白鹿原》还在,先生与我们的缘分是不会断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第一次读《白鹿原》是31年前的事了,这次重读这部长篇小说,是我某个时刻打开书橱看见几个版本的《白鹿原》后,即时点燃了重读此书的强烈愿望。自从成为“有闲阶级”后,我的阅读量大为增加,但读得仍然很杂甚至有点乱,多为随兴而读,长篇小说读得不多,重温性地阅读长篇小说更少,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自己重读《白鹿原》的愿望居然如此强烈和迫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的,在当代作家中,具体点是在当代小说家中,我是特别敬重陈忠实的。在当代中国小说家的连绵群山中,他是令我永远仰望的一座最高峰。我拥有多个版本的《白鹿原》,甚至有《白鹿原》的电影剧本、话剧剧本、电影海报,还有《白鹿原》连环画。作为一个读者,我有如此的《白鹿原》情结,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实在喜欢这部作品,二是非常敬重这个作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从《白鹿原》红火后,国内已经出版了数十部解读、评论这部长篇小说的专著,还有作者本人对作品的介绍、创作体会及回忆文字,阐释、评论之文更是数千以上。多为欢迎、赞扬乃至欢呼,当然也有批评或质疑。正如莎士比亚所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每个读者都会因为自己的认知、情感、经历、偏好而产生不同的解读和感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白鹿原》的“赞扬派”,甚至可以说是“欢呼派”,为这部长篇小说的问世而欢呼雀跃,为这部小说的广受欢迎而欢欣鼓舞,我认定这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或者接近伟大的作品。尽管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根本没有资格去对一部作品作出如此定论,但发自内心对《白鹿原》的喜欢,令我想到了“伟大”这个概念。如果说“伟大”这个评价可能太满,太顶级,那么就选择“接近伟大”吧,就是那种距离伟大约有一厘米的接近伟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初读《白鹿原》时,我是风华正茂;重读《白鹿原》时,我已白发满头。此时重读这部长篇小说,感受更显深沉,收获也更加丰厚。就作品本身而言,我认为《白鹿原》接近伟大之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是这部小说的纯文学性。《白鹿原》是一部完全属于原创本质与意义的真小说,真长篇小说,是陈忠实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倾尽心血建构、写作出来的长篇小说,是对自己负责也对读者负责的作品,是对历史负责也对未来负责的作品,是受得起评论家和读者的检验,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的优秀作品。这与那个时代写长篇小说成风,不少作者为了“长篇一举定功名”,或为了商业利益的考量,而不顾作品质量追求篇幅的不良倾向,与那些追求利益、追赶潮流而强求自己匆促写成的,力不从心的和苍白无力的,注水分、浮泡沫的所谓长篇小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句话,与那些充满杂质的作品相比,《白鹿原》是百分之百纯文学性质的原创巨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是这部小说的史诗性。我以为《白鹿原》的史诗品味与史诗风格突出体现在:以家族史带出历史潮流,即20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几乎无一遗漏地成为家族人物活的的大背景、大舞台,全景式展示了历史潮流与家族兴衰、人物命运同振相融的壮阔画卷;以超越的客观的立场写作,摆脱了狭隘的的政治视域,突破了简单的阶级斗争模式,通过描述白姓鹿姓的家族变迁与人物命运,再现了历史生活的原生态,即其真实性与复杂性;以历史文化意识去切入写作,极致地透视了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根深蒂固,极致地剖析了为传统文化所浸透的中国乡村社会的一切,极致地描述了被传统文化塑造的乡村人物的思维、行为、习惯及文化实践人格,极致地展示了新旧文化的冲击、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影响及其深刻矛盾与深刻嬗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是这部小说的经典性。《白鹿原》的经典性,主要是在于对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至少对我而言,《白鹿原》塑造的人物形象,并没有在31年的时光中淡忘,他们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而且越来越深刻。每每思及那个时代中国的农村社会图景和农民的生活与命运,《白鹿原》塑造的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这些农村地主、族长、长工和乡村贤哲形象,黑娃、白孝文、田小娥、鹿兆鹏、鹿兆海、白灵等个性鲜明、命运各异的农村新一代形象,都会涌现在我的眼前。我总会有那种感觉:似乎离开了他们,那个时代中国农村的社会图景与生活气息就会失真,我们民族从传统迈向现代的历史轨迹和心理行程就会模糊不清。这些人物形象在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层面上都具有原型的意义,从而构成了《白鹿原》的经典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白鹿原》的接近伟大,无疑是在于作品本身的巨大成功,然而我亦认为,这部长篇小说之所以能够如此接近伟大,更在于或源自作者真挚、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也就是说,陈忠实创作《白鹿原》,是从家国情怀的视角,饱含深情而又执着地切入民族心理的地质层,反思民族历史,剖析民族精神,揭示民族命运。陈忠实在《白鹿原》卷前有一句引自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在这个意义上,陈忠实正是以小说的形式,深情地剖析了我们的民族秘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忠实真挚、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体现在他经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变革中,“一次又一次从血肉到精神再到心理剥离的过程”;体现在他创作《白鹿原》之前由《蓝袍先生》的写作而引发的关于民族命运大命题的思考日趋激烈;体现在他必须在50岁前的“黄金般的生命区段”,把这个大命题的思考完成的历史使命感和强烈的创作理想;体现在他把自己对历史和生活的独特体验,转化为创作的动力,立志“通过自己的笔画出这个民族的灵魂”,同时给自己留一部“死了可以放到棺材里垫在脑袋下的书”;体现在他如饥似渴地大量翻阅、抄录有关县志和文史资料,从中回望和寻觅关中人的历史印迹与精神遗留;体现在他自觉强化人格修养,始终保持着对家国、民族深沉的爱恋和忧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忠实把自己对于家国、民族的深情,注入到笔端,流淌在字里行间,体现到《白鹿原》中塑造的人物身上,或爱或恨,或悲或哀,或叹或泣,或同情或无奈。例如田小娥,陈忠实曾如此表示:“她身上寄托着我对女性的理解和美好的希望。在中国每一个角落,自古就有反封建道德、仁义枷锁的传统女性,……她的产生是我看了蓝田县志中简单列举的上百个贞妇烈女传后,怀着对那些屈死的生命的同情、愤慨和不平而写的。田小娥的背后站着无数被历史埋葬的类似女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因为如此,陈忠实说,“在写作时,我一次次进入人物内心,当小说中的田小娥被自己的公公用梭标剌进身体,我竟喘不过气来,眼睛都有点发黑。等了好半天,情绪重新恢复,我另拿了一张纸。突然冒出三句话,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把三句话写到纸上,我放在桌子另一边。等这个情绪过去,才继续写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很显然,如果没有如此真挚、深刻、厚重的家国情怀,陈忠实是不可能在祖居乡村那个简陋的家中呕心沥血去写作《白鹿原》的,正如他在一首词《小重山.创作感怀》中所感叹:“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这部作品也不可能有如此的全景观的历史观照和宏阔的史诗规模,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精准地刻画出来的一系列真实而又独创的中国农民形象,也不可能在神州大地产生“半是赞歌、半是挽歌”这种令人震撼和深思的文学力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作家心中的家国情怀,总会在作品内和作品外呈现出来。即使是在与陈忠实的有限接触中,人们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那种令人温暖和敬佩的家国情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与陈忠实的有限接触,实际上是唯一的一次接触,此前并不相识,此后也再无交集,但是当时我确实也有此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非常之强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1996年冬,我们以一家民间社团的名义,邀请到其时在中国文学界如日中天的陈忠实先生来访河源,期间请他为河源的文学爱好者做了一场讲座。我是这场讲座的主持者,陈忠实是主讲者,很自然,讲座是从《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讲起,然后涉及到文学创作的方方面面,提问非常踊跃,回答真诚平和。遗憾的是,我因另有公务不得不先行离场,陈忠实很多的精彩之见未能亲耳聆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后我和社团的人陪同陈忠实到仙塘镇的南园围村(现称南园古村),又有一段时间与他相处,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之前的遗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南园围村,是一个具有历史人文底蕴、保存比较完好的客家村落,始建于明末,终于清初,距今已有500余年的历史。古村为潘氏家族所建,村民均为潘氏一族的后代,是同姓聚居的客家围村。我陪同陈忠实到这里参观考察,就是基于他浓浓的家国情怀,他对家族性聚居的中国农村社会的兴趣与深刻了解,希望他在南园古村能够感受和了解到南方农村客家家族的历史风貌与生活现状,并比较一下关中农村家族与河源客家家族生存状态的异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对这个古村很感兴趣,看得很细,问得很多。当他了解到南园围村古代捐授的官宦就有23名之多,留下众多的官宦、商贾巨宅时,他说,“看来这个家族历史上有钱人还是比较多的,买的官帽也就比较多。”他表示,封建社会是官本位的社会,用钱买官帽具有普遍性,全国哪里都一样。他们求此虚位虚荣,其实也是想变相地体现一下参与社会治理的影子价值,即曲线求仕,以在心理上满足齐家治国的某种愿望。这到底也还是儒家主张入世思想的影响所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古村里建于清朝道光元年的柳溪书院引起他最浓厚的兴趣,他的眼神在这里显得特别专注,认真细致地打量这里的一切,对潘氏先祖的“忠孝传家,诗书启后”的家训作了一番自己的解读:“在这个家训中,忠诚和孝顺是家族的核心价值和根本美德,必须代代相传;诗书主要是儒家经典的知识和智慧,必须以此启迪后人。显然这个家族很重视思想道德和文化的培育与传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我对陈忠实说,“想来柳溪书院在历史上也应该出过类似《白鹿原》里朱先生的人物。”他朝我点点头,深有感慨地说:“这就是传统社会的耕读传家文化,类似朱先生的人物肯定会有过,如果没有这种乡村的精神导师,这个家族很可能既无法承前,也难以启后,后果会很严重。所以这里的潘氏族群总是有危机感的,更强调读书教化对于培育后代的作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南园围村里有一口老井,我们陪着陈忠实在井边观看。他点着了一支烟,对着老井的深处,凝视良久,然后很有感触地说道:“这口井水滋养了一个家族多少代人啊!井水其实就是地下水。儒家思想文化就象井水那样潜行在地下,滋养着地面上的无数族群,有营养也有杂质和细菌,但终究是构成了中国农村社会的文化传统与精神底色。在这一点上,这里与白鹿原几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应该也是有故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此过程中,我简要地向陈忠实介绍了客家人的历史与人文特点,并强调了两点:客家人非原住民,其家族性的迁移历史充满了艰辛与苦难;客家人在这里落根后,始终传播与坚守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原传统文化,以显示和维持正统。即客家人的历史,是家族性的迁移史,也是传统文化的传承史。南园围村就是一个缩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忠实是关中人,《白鹿原》写的就是这片黄土地的历史故事。他深知我们的民族正是从这片黄土地上出发的,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多是在这里发韧的,并为此感到自豪,但他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曾有“南蛮”之称的土地上,客家人的家族迁移与坚守传统文化也有可歌可泣的历史与故事,因此他被感动到了。当他在听到我说“历史上看,你们那里是民族文化的源头,我们这边是民族文化的尾水”时,动情地说:“不管是源头还是尾水,我们的民族文化总是一脉相承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感觉到了陈忠实此时此刻的深情和沉思。片刻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静,对他说:“陈老师啊,客家人迁移与发展的历史风云,应该可以写出一部大作品乃至史诗级作品,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若是你也生在河源,也是客家人的后裔,凭着你深厚的文化传统与家国情怀,凭着你对这片土地的理解和体验,凭着你高超的笔力,一定会写出另一部《白鹿原》,当然,这部小说名肯定就不叫《白鹿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陈忠实听了我这番话微微一笑,倒没有说什么。于是,我又模仿他在《白鹿原》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的那句话说:“陈忠实后来引为豪壮的是这一天在河源南园围村抽了七支烟。”其实他在个古村只待了不到半天,只抽了三支烟而已。我的话刚落,就听到他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白嘉轩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23.5.5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24.12.22改定</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