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魂

浅若清风

老屋后院那株歪脖子枣树，活脱脱像被顽童揉皱的纸团抛在风里。虬枝扭作麻花辫，树干斜插进青砖缝里，偏又倔强地绽出满树银星。前日归乡，正撞见它顶着四十度高温在蝉鸣里开花，细碎白花攒成云絮，恍惚间竟有几分"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清贵。

这树原是我十二岁那年亲手栽的。那时节家道中落，父亲在病榻前说："枣树命贱，给口水就能活。"我蹲在碱土里埋树苗，指甲缝渗出血丝，混着咸涩的汗水浇进土坑。后来远走新疆承包果园，茫茫戈壁滩上种枣树，才知父亲说的"命贱"，实是生命最磅礴的智慧。那年头在阿克苏，我与骆驼刺共饮月光，嫁接枝条时被刺扎得满手星斗。某夜沙暴掀翻帐篷，我抱着枣苗蜷在卡车底，忽然想起老宅那株歪脖子树——它可曾在台风天里这般狼狈？

十年戈壁生涯，倒真悟出些"枣学哲理"。树皮皲裂处会泌出琥珀色汁液，像极了现代人说的"自愈力"；枝条越是被风雪压弯，次年结的枣子越甜。有年嫁接失败亏了三十万，我蹲在枣林直播带货，戏称自己是"植物界凡尔赛"："看见没？这树杈子比我的人生规划还乱，可人家照样开花结果。"直播间飘过弹幕："老板，你这枣树怕不是得了精神内耗？"众人哄笑间，我忽觉豁然：原来世间美好多从拧巴里长出来。

去年在青岛海边置了宅子，书房窗外是粼粼波光，可总觉少了些什么。直到某日网购新疆灰枣，拆箱时簌簌落下的枣花惊醒了记忆——原来枣香早已浸透骨血。突然想起看《流浪地球2》，那句"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让我心头一颤。可不是么？没有伤疤的生命，大约也酿不出甜味。

如今老枣树成了网红打卡点，村里后生给它起了诨号"躺平战神"。我抚着它瘤节横生的躯干，手机突然震动，新疆果园发来视频：无人机正在喷洒叶面肥，枣花如雪落满屏幕。00后技术员配文："您当年手植的二代枣树，今年要当太空育种试验品啦！"

暮色漫过老屋檐角，枣花香里浮动着童年、戈壁与海潮的咸涩。风过时，歪脖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唱："你看我这不规则的生长曲线，像不像逆袭的K线图？"我摸出一根香烟没点，放到鼻子与唇间深嗅，忽然暗笑——原来所有命运馈赠的沧桑，早就在基因里标好了糖度。